2020年6月14日星期日

【Covid 19-跨界南島評論】(五):一定要成為直播主嗎? ──網絡教學的錯誤期待

文/邓婉晴(大学学院兼任教师)

3月16日,当“新”政府宣布第一波的14天限行令在两天后正式生效时,我兼课的媒体系,一班在两天后开课,另三班还有六周才结束。教育部的应对反复,一开始勒令所有学校即时停课,关闭宿舍,结果导致一大批学生被迫涌往车站回乡,曝露于群聚感染的高风险之中,后来才U转。课程突然停摆,教育部更在随后发布的公函内明文规定,不得使用一切网络工具授课,意思是连网课也不得进行。教职员们在私人群组中反复确认,各院校也各自想方设法,务求将对教程与学生的影响减到最低。

由于即将开课的院校当机立断,早在政府未正式宣布以前,就提早决定落实网络教学,我在3月16日新学期开课的一大早,带著失眠两晚的躯体赶去学校,出席由院方紧急组成的支援小组为师生分别举办的网课讲解。当天中午就要开始第一堂课,为了减缓焦虑以及让自己尽早熟悉操作软体,我在前一天便和友人练习使用,同时不断思索和同学在空中第一次相见时,要如何暖场及适应。在去学校的路上,车辆明显减少,到了校门摇下车窗,两个熟悉的保安全副武装,一个量额温,一个喷消毒液。平时车位难寻的空地和山坡,只剩下三三两两的职员车辆。

校方的讲解结束后,赶到图书馆借了一堆书,再回到课室准备用学校的网络与设备上课。储存PPT的优盘一度无法阅读,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开麦前几分钟,四个学生带著口罩走进教室,他们刚听完校方的讲解,外宿于学校附近,暂时未有回家打算。于是,深吸一口气,一堂50几人的媒体课,终于在现场只有五个人的课室里开始。班上的同学看著我对著电脑讲话,我看著自己的脸在荧幕上出现,和其他只有名字的框框一起,故作镇定。


媒体实作课如何转线上?

网络教学其实不是新鲜事,对于从小就开始通过手机荧幕收发各种信息的网络世代来说,转换上课媒介,就像上网看直播那样,是相当熟悉的经验。但网络授课的其一关键是,授什么课?内容为何?媒体系的科目经常是理论与实作参半,不管是户外採访、拍摄、摄影,还是在电脑室练习排版与设计,媒体实作必然要从做中学,并学以致用。忽然要将原本已规划好的课程搬到线上,要如何操作与变通?这是我当下最大的困惑。

我的课原本就没有考试,作业和报告以採访、观察、编辑与设计刊物为主。学生原本在第二周就可以开始去策划採访,如今却无法出门。想分组讨论,又担心线路不稳的同学无法跟上;要排版设计,又不是所有同学都有软体;要印刷作品,影印店没开。我不断看著眼前这份已调整过快十次的课程大纲,思考还可以如何让同学在足不出户的情况下,学习团队合作与沟通、学习观察人物採访中的非语言讯息、通过实地探访与和人接触来发现探索多元议题?行管令来得太仓促,要及时调整及应付各种技术上的阻碍,展开“新日常”,另一边厢自己也不断因外界的疫情进展而忧心焦虑。

兼职教师的其中一个局限,是长期以“外包”的形式和院系合作,进行短期教学,整个科系的学程以及个别学期的学生,原本就只能在有限的上课时间内尽可能地认识交流,再应学生的程度与回馈而调整内容与教学速度。这些局限搬到网上,变得更加难以预测。当学生只能靠听觉和PPT来取代一切现场可以接收和交换的非语言讯息时,要如何避免彼此过劳和疲累?15分钟来个影片?放影片又要担心家里网络不好的同学会收讯不顺,导致反效果。要讲多少个slide才不会让人太过吃不消?学生本来就会惯性地在课堂里上网飘走,精神难以长时间集中,如今让他们可以透过网络上课,要如何将分心的问题降到最低?上课时人数不齐,是不是要课后个别关心一下,看看他们什么状态?

“开麦”几次之后就发现,网络上的讲课速度,不知怎的会比平时的现场教学来得慢。不断对著电脑自言自语,也让人加倍疲惫。相信同学一天还要上好几堂课,会更加无聊吧。想把课业的分配和要求降低,却在教育局学术资格鉴定机构(MQA)针对各个课程定下的各种规定中卡住。有关规定如同天条,例如课纲里原本设定好是三份作的话,就不能少掉一份;如果课纲里列明是组报告,就不能单独完成。这些僵化的评鉴制度,是长期以来的教育问题,让课堂老师无法因应时局而作弹性调整,也无法适时回应与纾解线上教学的诘难。

缺乏临场感的互动

网课讲得不快,很大原因是少了“观众”。在教室里上课,教学的内容往往会依据学生的现场反应而调整,比如当越来越多人开始失去专注力,就会改用提问或讨论的形式来增加互动,或休息十分钟。然而在网络课室里,你只能对著萤幕不断自导自演,而且不能有太多dead air,问问题要等个半分钟,再重复两次,可能才有同学愿意回答几个字。许多同学都会关上视频和麦克风,完全失去眼神交流,丧失“身体感”,整体的上课氛围和节奏也就更难以掌握。

也由于无法面对面沟通,因此只能破例提供手机号码以及建立群组,让同学在课外时间联系。于是乎,这让“线下客服”的时间一下变长,没完没了。学生发来的信息,有的全是音档(这最让人翻白眼),有的没头没脑没自我介绍,有的睡迟了也发信息来道歉,有的来信告诉你他刚才肚子痛去了厕所所以没来得及问问题,还有行文全无标点符号,最后以“哈哈哈哈啊啊哈”结束的,收讯者却看不出到底哪里好笑。

我总是讶异于学生对他们毫不认识的老师,可以像对朋友一样地自在和随意,这是我自己还是学生时难以想象及做到的事。但从他们的信息中,有时也能感受到一些内心的情绪波动,或精神紧张的反应。因此在限行令期间,我说服自己抛开及松动一些原则,不断提醒自己尽可能客气、温柔地给予回应,好让彼此在困顿和未知的状态里,找到一些连结与力量。毕竟,主动来联系的学生,也算是踏前了一步,总比石沉大海的好。

尽管网络课室无法真实互动,却发现一些同学似乎更用心学习,在课堂上也更愿意提问或留言,甚至会自然地与其他组员聊起来,或互开玩笑。这大概和网络世界的匿名特质有关,学生对于能隐身荧幕,不像在课堂必须面对面地直接互动,感到更自在。有的网课软件具有私人发问的功能,学生也更放心提问。如无必要,我也识趣地不提发问者的名字,以此建立某种默契。每次看到大家在聊天室开起玩笑,内心会感到一阵高兴,因为这表示大家都还在,而且能跟上讲话内容,无论内容是什么,都是一种“声音”——可见我是多么渴望得到学生的回应来证明自己不是在和空气讲话啊!

平时在课室里,如果同学一直彼此开玩笑或聊天,会直接干扰上课氛围,多少会影响讲者的思绪。在网络课室里的互动,反而不会直接干扰讲者,我也因此能在讲解一些概念和课题时,更专注和细致地表达,这算是一个此前从未想过的意外惊喜。

老师一定要变成直播主吗?

互动如果是课室里最珍贵的经验,网络授课带给我的思考还包括老师的位置与学生的自主学习能力。进行过线上教学的老师,应该都有过那么一刻,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直播主”,甚至暗自以直播主或Youtuber为学习和参考对象。直播文化近年来因社交媒体而愈发流行,在行管令期间,许多人更是加入行列,藉此与人交流解闷。在这个人人都可以是直播主的年代,只要打开手机,什么都不做就可以有看不完的视频内容,这样的观影模式已非常普及。然而,当老师将正课搬到网络上直播授课,网络课室成为“第二个教育现场”,老师真的可以成为直播主吗?老师需要成为直播主吗?

一般的直播或短片文化结合了消费文化,直播者开放视频的目的各异,无论是为了好玩、推销产品还是分享知识,都带有商业性质。观众往往也是因为有趣或无聊而随性观看,因为无压力,所以可以随意在互动区中留言、叫嚣。在一般的观影关系中,双方没有承诺,各取所需,连结肤浅而薄弱。因此,如果将对直播主或Youtuber的想象套用到老师和学生在网络授课的关系里,是一种错误期待。老师再怎么灵活百变,也不太可能追得上时下流行的直播样式。知识如果包装成过度碎片化、容易入口的消费品,而不是鼓励深入思考和提问,那也偏离了教育的本质和意义。

如果老师终究无法成为直播主,那么接著寻思的问题便是:在这个资讯爆炸的年代,网络上的资源唾手可得,当严肃的教学课程搬到网上进行,要如何在茫茫网海里的眼球争夺战中取胜,让学生愿意在可以同时开启多个界面的习惯中停下,专注上课?这样的事有没有可能?能不能要求?网络授课非常需要学生比平时更自律和自主学习的意志力,但如果学生选择不去听课,自己在网络上寻找其他更好的资源来替代,老师能不能接受?

要回答这问题,也许要回到思考教育的本质是什么。如果教育的本质是引导学生产生学习兴趣,那么当网络授课让学生更快速直接地认识了更有趣的网络资源,因而学会自己搜查资料,是否也是一种教育成果?网络授课如果强调的是“学习自主”,那么学生作为学习主体,在一切课程的设置与安排过程里,是否有足够的发声空间与位置?


以实践抵抗焦虑 

看著世界翻天覆地,内心经常焦虑失眠,但又要稳住自己,专业地“传道授业解惑”,不经意地也就走过了两个月的短学期课程。为了了解学生的心理状态,及搭建一个抒发的平台,我把其中一份作业定为“我的限居日志”,请学生分享他们在限行令期间的感受、观察或新尝试。有的同学写了一个星期,就投诉说自己再也没事可写了,每天都过得一样。无聊、闷、一直睡觉、打游戏、想念校园活动和同学,是大部分同学都提到的字眼和感受。也有同学提到家人因失去工作而开始失和,可能需要停学;与久未见面的伴侣分手,难过却不能让家人知道;家人生病入院,担心惊慌怕受感染;为了帮补家用而帮忙送货、找工打工;也有的努力充实生活,拍抖音,结伴做运动。这些真诚又纯粹的文字分享,如果认真萃取内容,大概可以成为一种专属大专生的时代记忆吧。

我回想自己最初两个月的心情。从一月开始看著全球疫情的转变,到后来本地确诊案例不断飙升,许多低下阶层或自雇人士失去主要经济来源与支援系统,从而引发连串问题,内心也不断随之波动。在备课与授课过程中,也不断焦虑自己调整得不够好,担心学生跟不上,不断观察有没有人被遗漏了,缺课的原因是什么,不断提醒同学要互相照应与关怀,强迫自己即时回应学生提问,挂在线上的时间很长,电脑快要不堪负荷,在家也免不了要分担家务事,时间被切得很零碎。

当外界对网络教学的成效诸多疑虑,数位落差的问题也真实存在时,自己也会忍不住想,究竟坚持网络授课对学生真的好吗?还是这都只是为了符合大人/校方期待的一厢情愿?在家上课其实并非易事,也曾试过讲课到一半楼下大吵起来,不自觉地竖起双耳,脑海顿时空白一片,嘴巴却要不停自动播放,俨然一场实境秀考验。

但如果教育本来就是一厢情愿,我想在这段兵荒马乱的大时代里,可以每周两次地和同学在线上相聚,即便往后彼此对内容已全然忘记,但过程里的时光,还是一种能量的连结与传递。我珍惜每一篇作业和报告,无论他们是为了分数还是为了自己,于我来说都是一种珍贵的回馈。我想如果自己是全职教师,或再教个两三年,这些近乎浪漫的触动大概会慢慢消失。当教学成了习惯,麻木应是自然。但还好我不是。

网络学习的成效如何?由于至今实践经验与样本太少,暂时难以评断。在学期末写下一段话,算是一个注记,记录还在教学路上战战兢兢、苦乐参半,却也愿意不记回报投入的自己:

“教学很多时候像投石入海,感觉涟漪也激不起来。学生总有自己的喜好兴趣,各有故事地只在教室里定期和你短暂相聚。也因此当你忽然听到回音,从交回来的文字里看见某些不断重复的话被记住了,酝酿成令人眼前一亮的作品,感觉是温暖的。里头有自己好像终于表达得更清楚了的欣喜,有独自演戏两个月后终于听到一点掌声的肯定(泪),也必须要有刚好愿意接球勇敢突破尝试的学生才行。无法有更多的时间来陪伴和见证学生的成长和蜕变,大概是兼职教师最大的遗憾和局限吧。差不多差不多,就要move on了。课与人,都只能一期一会。”

限行令期间的网课历程,尤其如此。只能趁机会还在,且战且行。


作者简介:
邓婉晴,香港岭南大学文化研究系毕业。之间文化实验室、84号亚答屋图书馆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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