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31日星期日

【Covid 19-跨界南島評論】(三):為什麼談歧視?

文/王智明(中研院歐美所副研究員)


自2020年初新冠病毒(COVID-19)爆发以来,世界各地已经出现了许多的讨论,不仅公卫与流行病学家不断辩论如何防疫,才可以有效控制疫情扩散、避免经济停滞;法律学者担心防疫过头抑制民权、侵害隐私;连著名的哲学家们亦对防疫措施和例外状态的关系吵成一团,乃至提出文化解释来说明为什么东亚国家普遍控制疫情得当,或是主张疫情之后,世界将不再相同,国际秩序的重心也将有所转移。这些讨论为仍在发展中的疫情及各国的回应,提出了不少针砭,也对未来提出了乐观与悲观并存的展望。尽管如此,时代被一股黑暗庞罩的感觉依然强烈,如何才能走出黑暗,我们亦不清楚。

时代之所以黑暗当然不只是因为疫情罩顶,全球交通与经贸停摆,更是因为新冠病毒的全球传播引爆了人心中的黑暗,而“歧视”正是这个黑暗的核心或症候。疫情爆发以来,歧视的种籽不断地从小而大、由内而外发芽扩散:不只疫情初期中国政府隐匿疫情,致使其他城市民众防堵武汉市民扩散,台湾政府亦以防疫为由,将在台拥有合法居留权的中国籍学生、配偶、研究人员,乃至人在湖北的台胞及其子女,拒于国门之外;美国亦向中国发出禁航令;欧洲和北美更发生了针对亚裔和中国裔人士的言语和肢体暴力,不少人因此无辜受伤,美国的亚裔社群甚至发起武力自卫的行动,以暴抗暴。四月中,广州的非洲社群也因为防疫需要,被赶出家门、强制检疫和缴交护照,而引发了歧视的质疑以及中国与非洲关系的紧张。台湾网民也为了反中情绪与加入世界卫生组织心切,而对世卫秘书长谭德赛施加歧视言语,致使他在世卫的记者会上公开回击,批评台湾政府纵容种族歧视。尤其,随着美国的疫情升温,贵为总统的川普竟然为了逃避责任,恶意称呼新冠病毒为“中国病毒”,招致亚裔社群抗议,也引发全球哗然与甩锅之讥。新冠病毒似乎打开了潘朵拉的盒子,任恶意与歧视四处扩散,并将整个世界卷入这场因病毒而起,但酝酿已久的“反中”风暴。

以台湾为例,疫情初情,政府禁止口罩出口,并针对陆生进行入境管制的举措就遭受许多批评,后来限制滞留湖北的台商及子女回国(非包机不许)的措施,更涉及了对国民行动自由的侵犯;政府及主流媒体坚持使用“武汉肺炎”一词亦引发歧视的质疑。然而,尽管争议不断,在2020总统大选中,以反中保台为口号,挟817万票高民意当选的蔡英文政府,显然无视于这些质疑与批评,非但对陆生、陆配与滞陆台商严防死守(相关讨论,可参考《文化研究》“新冠疫情下的两岸移动”论坛),更纵容网路上的仇恨与极端言论。(当然,中国政府以“一中”政策压缩台湾的国际空间,“以经促统”,甚至不放弃“武统”等举措,加上“一国两制”在香港的破产,以及在西藏、新疆等边疆地区的强硬治理,长期以来给台湾民众形成负面的感受,是不争的事实,但以之合理化歧视与排除,却有碍台湾民主的健康。)结果是,非但解严以来逐渐形成的自由包容的社会气氛慢慢流失,有效的公众讨论与社会沟通也无法进行,批评政府者若不是被讥嘲为“无脑”,就是被恶意“抹红”。

如此一来,政府不只失去了自我反省的能力和意愿,社会也因为歧视更加撕裂,公众的异议空间更形萎缩。因为疫情带来的例外状态,台湾社会仿佛重新回到冷战年代;相较于解严后两岸民间因交流而浮现的善意,蔡英文总统执政下的台湾社会对大陆的敌意更深,一心只想“脱中入美”,希望借着口罩外交、参与国际组织、贡献国际社会等诉求,来换取国际社会对台湾的认可与接纳。 (当然,台湾公民希望台湾能够获得国际社会更多的关注与支持,两岸间的交流也能更为公平和对等,但是以两岸关系为牺牲,无视两岸民众和平意愿与利益的政治操作,却令人难以苟同,对台湾也未必有实质的益处。)由此观察,疫情中对陆籍人士的歧视,与“反中”的政治议程是互相配合的。这也让我们清楚看到“歧视”本身是高度政治化的公众议题。


反思美国亚裔社群的歧视史

歧视,仿佛是附生于新冠病毒上的另一种病毒,虽无形体,却恶毒更剧,让全球社会忙于防疫之际,更穷于应付各种因为文化差异与利益纠葛而产生的政治壁垒与社会撕裂。各种生物技术与数据资讯所形成的边界管控,加上各种维持社交距离、在家防疫的硬性要求,尤其加深了原有的裂痕,也强化了我们对“国家”的要求和期待,必须以共同体边界的明确化来落实。一时间,一个曾经视高度全球化为梦想的世界,好像义无反顾地回到了国家壁垒分明,敌我区分明确的冷战时代。因此,我们不该小觑歧视的作用和意义,尽管所谓“歧视”并不是一个容易明确指称的对象或事件;更多时候,它是一种经年累月堆积起来的印象和感受,是一种基于历史与个人经验的文化敏感。它虽不是明确可见,但清晰可感,乃至可以在身体和心里留下印记和伤疤。

我之所以对歧视“敏感”,很大程度来​​自于对美国亚裔社群历史的学习。美国的亚裔历史,一定意义上,就是一部歧视史:不论是早年被当成苦力引进的华人与菲律宾劳工,被拒绝“白种人”身份的印度移民,或是二战期间被关进集中营的日裔移民,美国亚裔的历史与歧视的印记相关。从“黄祸”威胁论到“模范少数”接纳论,亚裔社群在歧视的历史中挣扎、成长。歧视既是亚裔群体所要反对与抗击的社会力量,也是不同亚裔社群得以走到一起,形成共同认同,乃至同理黑人与其他受压迫的弱势社群(如西语系移民和同志社群)的原因。正是歧视,而且是落实歧视的制度性安排(如入境检疫的要求、身份的给予或拒绝,或集中营)使得这些因为不同原因,先后来到美国的群体感到不受欢迎,无法归属,甚或是无辜经受暴力的对待与折磨(例如1980年代的陈果仁事件,2000年的李文和案或是2014年纽约华裔警察Peter Liang执勤误杀黑人引发的争议)。因为性别、种族、阶级乃至性向或是身障,而被制度性地排除在外,剥夺、或是不被给予身而为人,应有和基本的权利,正是歧视的根本定义,这也是民权运动通常以争取“公民权”为运动轴心的理由,因为“歧视”本质上具有反平等、反人权的性质,而对平等与人权价值的追求正是所有反歧视运动的根本主张。

然而,在日常生活中,如何判定“歧视”并不容易,因为它有时候只是一个眼神、一句不带脏字的恶语、一种下意识的迴避或安排,甚至是不经意的、无心的、不带恶意的行为;它可能只是一种因为差异和缺乏了解而形成的,先入为主的偏见或成见,甚至是一种基于自我防卫的抗拒;这些行为反映的,或许更多是对差异的主观判断,而不一定是“歧视”。的确,在日常生活中,我们难免会对主观上感觉不熟悉、或难以接受的事物抱以“异样的眼光”,但这并不表示我们就必然“歧视”对方。然而,若是这些“异样的眼光”总是落在某些种族、性别、阶级、性向或身体的特征时,再加上我们对于自我价值的肯定与坚持,异样感就可能往歧视的方向滑动,乃至固置在这些特征上。对这些特征的甄别,并将之扩大至具有这些特征的群体,欲透过制度性的安排予以排除或压制,就构成了歧视。藉由排除,歧视所欲构成或巩固的,正是施予歧视的主体,即那个在中文里通常不被表述的“我们”,或是在英文中构成歧视一词的共同体(discrimi-Nation) 。

换言之,从甄别到歧视的滑动中,真正在形成的是共同体的边界,是国家的性质与形状。这也是亚裔经验之于美国历史的意义:透过亚裔被歧视的经验,我们得以看见以移民立国的美国其实未必真的欢迎移民,但是也唯有真心接纳来自五湖四海、各种颜色的移民,美国才能真的称得上“伟大”。反歧视的亚裔观点提醒我们,美国历史其实也是一部歧视与征服的历史,但其价值──如果有的话──恰恰来自于各种移住民反对歧视,让这片土地更为多元和包容的努力。在这个意义上,歧视与国家其实可以被视为一组辩证的关系:国家是在甄别与排除的暴力基础上形成的,但国家真正的价值却在于克服与改变这样的暴力机制,使人得以安于所居,免于恐惧。


隐身于歧视的根本逻辑

由此观之,新冠病毒的暗黑效果──除了造成恐惧和死亡外──就在于给予国家暴力机制一个合法性的借口,使得各种各样的歧视得以堂而皇之、登门入室,不必收敛。如果说反歧视运动赋予共同体一个文明的合法性基础,那么因疫病而扩散的歧视正以合法性为借口,削弱国家的文明基础。诚然,早在新冠疫情发生前,歧视就是人类社会的棘手问题,就算没有新冠病毒,歧视的问题仍然存在,也不易解决。各种歧视,乃至仇恨话语,亦在各地的媒体上传递,不论是欧洲的穆斯林和难民问题、日本针对移民的仇恨言论,或是华人对黑人的歧视,都是人类文明长期以来的未爆弹。但同样无法否认的是,病毒的全球传播使得歧视的问题更被突显,而且更加复杂与胶着,这也让我们看到民族主义、种族主义与文明主义的交缠和同构,更是需要正视与处理的问题,因为在新冠病毒的时代里,它们更化身为、或隐身在,反中国的反全球化论述(如川普对于世界卫生组织的态度)以及美中的新冷战对抗(如美中贸易战里的通讯技术争夺以及台湾问题)中。

这也意味着后冷战全球化时代以来,藉由多边主义与区域整合所创造出来的短暂与部分和平,可能进入更大的震荡;原来的全球体系治理模式(如各式各样的国际组织与国际规范)也可能得进行重整。在这些更大、更实质议题的笼罩之下,歧视问题或许表面上看起来不是主要的矛盾,但它却是隐身其下的根本逻辑──甄别敌人与朋友,划定边界和阵营,表述价值和意义。我们则可能在这些甄别、划界与表意的引导下,被迫站队或无语失声,更加撕裂,也更加地无法应对真实且重要的问题。歧视之所以重要,正是因为它往往以其热切及冷峻,遮蔽了更为重要的问题,并且阻断了讨论问题的其他可能。

这样的感受在台湾尤其强烈。一方面台湾近三十年以来的民主化与本土化运动,从反国民党威权到反中国霸权,这条道路上埋下了许多歧视的因子,从省籍冲突逐渐转化为统独认同,再而进化成2020总统大选中,在反中保台旗帜下“英粉”与“韩粉”的互相奚落和仇视。然而,这些看似冲突的组语,其实未必是真实的矛盾,但却很容易被激化为绝对的斗争,从而遮蔽了隐身在省籍、统独与蓝绿标签下的争权夺利与历史问题。同时,权力与历史问题不只被表面化为反中和保台的零和选择,更被渲染为一种文明的距离,乃至能否在国际秩序的震荡中图谋自我最大利益的选择。反歧视运动所蕴含的伦理与平等原则,原本是台湾民族主义的一股批判意识,在这样过程中被忽视,甚至自我否定了,仿佛为了对抗敌人,就可以放弃自身的伦理原则,或是予之合理化。另一方面,从政权本土化到国家台湾化这条政治路径的确立,也将台湾的生存问题窄化为一种国家安全的选择,并以之为剑(例如以“反渗透法”之名)向公民磨刀霍霍,予之警惕和规训。

这使得“反中”从反抗压迫这种具有正当性的情绪,逐渐成为一种甄别敌我的边界话语,并在疫情肆虐的当下,成为巩固政权的武器,从而合法化一切在疫情当中针对中国籍人士和大陆台商的歧视对待,即令代价是造成两岸关系与台海和平的紧张,也在所不惜。这也使得歧视不仅仅是异样眼光和差别对待而已,更是一种夹杂了民族主义、种族主义与文明主义的政治工程。台湾区辨于中国的种种尝试(如正名运动或即将展开的修宪,乃至制宪工程),也就不只是台湾的家务事而已,而总已被包裹在国际政治与美中对抗的盘算之中。说到底,歧视的政治性正是我们不当小觑歧视的理由,也正是我们应该继续讨论歧视的原因。或许我们无法解决歧视,但是透过掀开歧视所遮蔽与渲染的,我们或许更能面对自己内心的阴暗,体会和思考这个黑暗的时代是怎么形成的。

5/20/2020初稿
5/22/2020修改
5/24/2020再改


作者简介:
王智明,现任台湾中研院欧美所副研究员以及《文化研究》学刊主编。

2020年5月24日星期日

【Covid 19-跨界南島評論】(二)疫情下思考:安全、衝突與日常生活

文/苏颖欣(澳洲国立大学亚洲与太平洋研究院博后)

在澳洲生活不过半年多,却经历两次紧急状态。去年底林火肆虐,每天骑脚车上下班都呼吸着烧焦味。黄昏时,夕阳在土黄色烟霾中更显巨大火红,经过学校操场时总会想起俄罗斯电影《烈日灼身》那颗毒太阳。后来回马过年,逃过了1月份最糟糕的情况,当时坎贝拉是全球空气最差的城市。这场林火烧毁了澳洲1200万公顷的土地,悉尼著名的蓝山公园烧了八成。34人死亡,2700栋房子损坏,12亿只动物葬身火海……不久林火缓了,坎贝拉却在一场夏日大雨后下了冰雹,高尔夫球大小的冰雹砸碎了许多车子和房子。澳洲国立大学有120多栋建筑物损坏,继林火后校园再次紧急关闭。

2月份回到澳洲,开学气氛诡异。校园在经历林火和冰雹后,虽不能用满目疮痍来形容,却也伤痕累累。同时,老师们忙着处理线上教学,因大批中国学生无法入境澳洲回校上课,校园人数也明显少了许多。2月底马来西亚发生令人错愕的政变,疫情很快被大家抛诸脑后(事后也证明政变空窗期酿成抗疫危机)。3月初,慕尤丁宣誓就职隔两天,我的工作单位办了一场关于政变的讨论会,教室挤满了50几人,都是关心东南亚政治的学者、马来西亚留学生和旅居澳洲多年的大马人。没想到那是这学期或本学年最后一场“近距离”活动,当时全澳肺炎病例有30起,校方几乎天天寄信更新状况,要我们做好防疫准备。不到两周,澳洲病例破300,多州属颁布紧急状态,澳国大也宣布全面采取线上教学,教职员都必须改为在家上班,校园关闭至6月底。

澳洲地广人稀,首都坎贝拉人口不到40万,和720万人口的大吉隆坡(巴生谷)不可比拟。上班路上接触的人不多,研究员也都有独立办公室,但校方还是规定全体教职员不能到校,以保护必须留校工作的职员安全(例如警卫、器材部门等)。“安全”是全球抗疫期间最常看见的字眼,要杜绝任何可能接触和传播病毒的风险和危险。勤洗手、维持社交距离、避免出门……这些都是政府不厌其烦宣导的信息。澳国大的海报更胜一筹,要每个人都表现得像自己得了肺炎一样,并且有意识地不能传染给别人(Behave as if you have Covid-19 and are conscious of passing it on!)。“人人都得肺炎”是个怎样的场景?那是人与人之间心理和身体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因为我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我多希望你能离我远一点!


                                              (照片:作者提供)
病毒的“外来性”

由于病毒总被设定为外来的、入侵的,各国的锁国政策也彰显这种区分边界内外的逻辑,社会上对“外人”的排斥、恐惧和污名化,更是层出不穷。病毒刚开始在中国爆发以来,美国、欧洲和澳洲等地对亚裔的暴力和歧视,在日常生活和网络上数不胜数。特朗普频频称新冠病毒为“中国病毒”(Chinese virus)更是有目标性地攻击对手和转嫁责任。在澳洲墨尔本,两位华裔留学生在市中心无故被拳打脚踢和打劫,攻击者大喊“回到中国去!”,而两人其实来自新加坡和马来西亚。亦有华裔家庭的住家在午夜遭喷漆破坏,暴徒更以大石头砸坏窗户。

亚裔和华裔在西方社会受到种族歧视并非一日之寒,而且这也和是不是中国籍毫无关系。然而,与其共同抵抗结构性的歧视和污名化,一些来自新马台港的华裔却认为自己“被中国害惨了”,希望攻击者认清“我不是中国人”。这不仅内化了西方社会对“落后民族”的歧视和排外思维,也彰显了自命进步文明的逻辑傲慢。将中国人视为共产独裁政权下的落后“他者”,而自诩拥抱自由民主进步价值的“自我”比别人优等,何尝不是冷战反共因素的历史结果。与此同时,危机时刻通过排除异己、怪罪他人,来减缓自身压力和紧张以获得安全感的心理机制,其效果往往是加强版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大马人这期间对移工和罗兴亚难民的仇视,可见一斑。

回头看澳国大张贴的海报,这番将病毒内化于自己的宣导,似乎有意识抵抗排外思维,把责任归属转移到自我身上,也是突破盲点的一番“苦心”。尤其,的确有新冠肺炎患者在毫无症状下被确诊感染,“人人都得肺炎”的假设彷彿才能让人在日常生活中与他人保持免于感染的“安全距离”。于是,各商店限制进场人数,地面贴上相距一公尺的标识,超市收银台也架起了玻璃板,拉远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我的确在超市拿东西时无意识靠向右边,一旁的白人女士立即退了一步,用双手向我比了个大叉,示意我不要靠近。彷彿在说,我管好自己的距离,你最好也离我远一点。“人人都得肺炎”的社会,安全感是用怀疑和疏离换来的。亚裔面孔的人,可能要多怀疑一些。

囤积的恐慌心理

不过,人要获取安全感,怎能不依赖、不抓着什么东西呢?3月份疫情直线上升之际,澳洲各地超市和杂货店涌现囤积日用品的人潮,以致商店必须限制个人购买量。架上的面粉、干粮、洗手液等被一扫而光,最令世界惊奇的莫过于大量囤积厕纸的现象了。据我的观察,即便生产商和政府不断强调厕纸供应充足,3月初开始在各大小超市已经买不到厕纸,要到4月中旬才恢复。

公共卫生危机时刻,人们“恐慌购买”(panic buying)的不是粮食口罩等必需品,而是厕纸,无不令人称奇。澳洲首相也忍不住呼吁民众:别囤积了,很荒谬,这不是澳洲人的行为(un-Australian)。“文明的澳洲人”这等自豪感,此时面对挑战了。西方人没有如厕后以水净身的习惯,厕纸是在这场疫病中保持干净文明的最后尊严。这不禁让人想起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所说的“肛门性格”。他认为婴儿在对排便有感的“肛门时期”,因父母的训练而知道什麽是整洁卫生,不能弄脏裤子和家里地板,否则会受惩罚或惹父母生气。在这样的压力和害怕下,儿童首次学会如何压抑和控制自己,如何有自主性。弗洛伊德认为,这阶段的训练发展如果过于严苛或过于松散,会在成人时期体现出滞留的“肛门性格”——例如洁癖、强迫症、吝啬、顽固等。特别在受到压力或创伤后,人可能发展出“退化作用”的心理防卫机制,回到肛门时期。这么说来,疫情压力造成的恐慌,让厕纸成为人们保有整洁、秩序和自主性的最后一道防线了。

媒体报道,有人在3月份囤积了150包(约5000卷)厕纸,近来疫情缓和后要求退货,被超市拒绝。几年都用不完的厕纸,却也占据家裡不小空间。望着家中堆叠成山的厕纸和粮食,或许人才能在孤立隔离的状态下,获得某种安全感。厕纸是文明的象征,还是人类求生本能的体现,这时已分不清了。

疫情期间,澳洲不少超市都在收银台架起玻璃隔板。(照片:作者提供)

为了你的安全

另一方面,这一波全球抗疫也延伸出许多值得反思的“安全”问题。当我们为了日常生活安全(safety)服从抗疫规范,却也同时将生存安全(security)制定交给了国家。人类学家项飚认为,在疫情中,“人生安全”与“国家安全”的界限几乎不存在了;甚至,人生安全在很大程度上要靠国家安全的手段来保障(注1)。危急时刻,国家“为了安全”而制定出各种规范和法律,其强硬程度和任意性在现代民主体制裡是少见的。人们也“为了安全”服从临时法律,挞伐违反限令的公民。然而,在民主制度不稳定和不透明的国家,人民此时对政府的信任,也有可能被利用来助长制度化的威权治理。

在马来西亚,抗疫行动就是在“国家安全理事会”领导下进行。这几年来备受争议和批评的《2016年国家安全理事会法令》,正是维持如今国安会行动合理性的基础。希盟未守诺废除法令,安华的司法挑战也不成功,这次疫情就赋予国安会表现的机会。然而,也有律师指出国安会权力的模糊性,认为此次抗疫行动应该是在传染病法令下,由卫生部主导,不应由国安会发出指令(注2)。目前,国安会似乎并未祭出最受争议的手段,例如无需元首同意就可宣布“保安区”,以紧急状态手段控制政府机构、调派军队和入侵民众生活等。不过,政府和执法单位此时已有充足条件和权力,以“人生安全”和“国家安全”为名采取更激烈的行动,人民甚难不依。

另一个必须警惕的“安全”问题则是网络。居家抗疫时期,我们比任何时候更依赖网络和电子用品。视讯软体Zoom的隐私政策和安全问题已为人诟病,澳国大近来也因要求学生下载远程监控软件参加期末考试,引起学生联署抗议。全球多所大学已使用Proctorio来监考,这个软件有人脸侦测功能,可监视学生考试期间的可疑行为,例如眼球运动、背景活动、上网讯息,也可追踪电脑的键盘活动等。考试结束后,软件将生成每个学生的监控报告,向大学汇报“可疑指数”。这些包括录音录影在内的资讯,将储存在软件伺服器中,允许大学获取和使用。

疫情期间,为了你我的safety,我们是否还有维护security的资本?

工作家庭合一/冲突

足不出户的抗疫生活是新常态,把工作带回家的坏习惯也成了必要的新常态。居家抗疫尽显阶级问题,相较于无家可归和居住环境恶劣的民众,能够待在家、保持社交距离已属特权。在校园关闭以前,澳国大给了我们两天缓冲期,我和同事们大包小包把书、电脑、椅子等用品搬回家,就不得再进入校园。自此,我租来的小套房就是办公室,餐桌成了工作台。

人人都居家工作的这期间,家庭和工作正式合一,而往往工作更优先于家庭,让人必须为公司牺牲家庭时间。我的学校尚算体恤需打卡上班的职员,只要每週能在家达到七成的工作时间(35小时中的25小时),就可领全薪。有小孩的同事,因托儿所和学校关闭而必须边在家工作,边照顾小孩。一次和副院长视讯开会,她的儿子突然抱着猫咪跑到镜头前找妈妈,然后就坐着不愿离开了。可以一窥同事的家庭生活,开始时自然有趣,但对于必须兼顾家庭、教学和研究的女性学者,可一点也不好玩。

工作和生活平衡(work-life balance)几乎是乌托邦幻想,新加坡社会学者张优远(Teo You Yenn)就说,工作生活冲突(work-life conflict)的社会现象早已是文化一部分(注3)。尤其,这现象亦是高度性别和阶级化的——女性必须承担更重的家务和照护工作,越底层女性面对的压力越大。同时,抗疫期间孩子们都不能到学校上课,教育的工作又加重在妈妈肩上。这时,家庭教育、学习器材、居家环境舒适度等因素都影响每个孩子的学习,贫富差距的不平等问题也越加明显。


家庭,往往被视为社会和国家最核心的组成部分。疫情之下,家更突然被赋予保护社会和国家“安全”的重大角色。然而,家庭中的种种问题,例如家庭暴力、生活精神压力、性别角色、家庭教育等向来极少受到马来西亚政府关心,以致似乎所有和“国家发展”无直接关系的社会和家庭问题,都丢到同一个部门处理。“妇女、家庭与社区发展部”处理任何有关儿童、妇女、家庭、社区、老人、无家者、身障者、受灾者等的福利和社会问题。因此,也几乎是可以预见的,长期负担过重的妇女部在抗疫期间慌了手脚,加上新任部长的无能,只能频频闹出可悲的笑话了。(编注:大马颁布限行令初期,妇女、家庭及社会发展部提醒女性居家工作期间,应在家化妆办公、模仿小叮当的声音向丈夫撒娇,以确保“家庭和谐”。此事引来社会舆论批评,该部门最终将帖文从脸书撤除。https://www.malaysiakini.com/news/517857




注解:
注1:项飚,“‘点对点’与流动的‘安全化’”,澎湃新闻,2020年4月27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7161143

注2:Charles Hector, “Special task force maybe – but not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 – should assist health ministry”, Aliran, 31 Mar 2020. 

注3:Teo You Yenn,“In this zombie apocalypse, your homework is due at 5pm”, Academia.sg, April 9,2020. https://www.academia.sg/academic-views/in-this-zombie-apocalypse-your-homework-is-due-at-5pm/



作者简介:
苏颖欣,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文学博士,澳洲国立大学亚洲与太平洋研究院博士后。吉隆坡“亚答屋84号图书馆”和青年知识团体“业余者”共同创办人、“南岛”成员。研究兴趣为东南亚历史与文学。

2020年5月17日星期日

【Covid 19-跨界南島評論】(一):疫情筆記─這個世界還會好嗎?

文/梁捷 (上海财经大学讲师)


一 远观

今天是2020年4月4日,新冠肺炎疫情自中国武汉爆发、蔓延到全世界,不过两三个月,对我而言好像过了很久。世界上另一些地方,疫情似乎还刚刚开始。没有人知道,这次疫情还要延续多久。有人说几个月,有人说一两年,也有人说永远。

很难说我是哪天开始关注疫情的。12月31日,我和两个朋友吃饭,饭局上讨论过武汉出现SARS的事情,中国人对那段历史深感后怕。但武汉距离太远,我们所知信息太少,也就不了了之。转眼到了一月中旬,我忙完学校事宜计划去印度过年,这时陆陆续续看到海外消息,泰国、香港都有人从武汉回来后染上肺炎。我心里笼上一层阴影,但行程都已规划好,我还是与妻子踏上印度旅程。

到了1月20日前后,海外媒体已经大肆报道新冠肺炎的严重情况。妻子毫不犹豫地在网上下单买了大量口罩、医疗用品及食物。事后证明,两天之内中国的口罩就涨上天价,随后断货。而当时我们下单买的有些商品,直到今天仍没发货。也就在这天,中国正式宣布新冠肺炎会人传人,武汉终于成为中国人关注的焦点。

从此,我的正常生活时间结束了。人在印度,暂时没有感染危险,还是可以正常地游山玩水。我也知道印度人民正在抗议《公民身份法》修正案,这是印度的大事,但我没法去关心印度,我没法关心武汉肺炎以外任何事。我与妻子整天待在酒店里,随便吃点东西,从早到晚看新闻,刷微信朋友圈,看一切过去从来不看、但现在有可能传递信息的中文媒体。疫情在武汉和中国爆发,再加上迅速封省、封城、封小区,外界基本没有独立获取信息的渠道。所有关于疫情的信息,都只能通过中文媒介传来。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来天,但似乎无比漫长。正逢中国新年,我们随便吃了顿印度自助餐就算过年了,回房间继续看手机。武汉情况无比凄惨,中国其他城市也全面封城,整个中国都无人有心过年。妻子与我一直在讨论回国时间。上海并不是一个足够安全的城市,但我们觉得其他国家、其他地区也不安全,而且封锁政策一直在变。最危险的阶段是机场和飞机上,但回到家中,总还是一个足够安全的空间。所以我们最终决定在1月30日返回上海。

印度街头没什么人戴口罩,但机场工作人员都已有意识,都戴上了口罩。我沿途去过不少印度街头的医药店,基本买不到达标的外科口罩,更不用说N95。离开印度时,我对印度充满了焦虑。印度要到3月底才真正爆发,但印度人民面临的惨状,我在1月就反复思考过。没有办法,我们只能看着灾难一点点到来,无差别地降落在世界各地人民的头上。

1月31日,我终于回到上海。阳光无比灿烂,我从来没有那么快地从机场通关,也没有那么快地打到车,飞驰在几乎无人的街道上。我不记得上海什么时候曾如此空旷,而我很确信的一点是,历史到了转折点。

二 近观

回家以后,我们就闭门不出,甚至也不叫外卖,开始隔离生活。家里已经囤了足够的生活物资,在基本摸清现在周边生活物资供应情况后,我们又把所有注意力都投入到武汉的疫情上。

连续多天,中国官员昏招不断,武汉疫情越发严重,可谓天怒人怨。我注意到很多朋友都停下手头工作,不断地转发相关疫情信息。有能力的人,还在做一些匹配运送物资的志愿者工作。网络审查仍在继续,但无数人仍顶着审查发布信息。我做不了什么,除了偶尔给媒体写几篇文章以外,只能默默地关注疫情的进展。

原本我在寒假里有很多学术工作要做,但完全无法专心投入。电脑上有个软件,能看到很多中英文新书,就翻翻闲书打发日子。印象最深的新书是路内的长篇小说《雾行者》,非常压抑,结构繁复,多条时间线索、人物线索反复穿插,令人赞叹。这是我这两年看到最好的中国小说之一,让我想起年轻时的路内,算是疫情期间的一个意外惊喜。

看书之余,就与全国各地的朋友、学生沟通各地疫情信息。大家都闷得难受,不光是身体压抑,更多是心理上的。不少朋友好久没有联系,突然打来电话,一聊就是很久。中国的疫情已经摊开,大家不再惊讶,大家更关心未来。可是谈到未来,几乎都是一片灰暗。在过年之前,中国的政治教育就在不断加码。经此一役,所有人都认为,疫后的言论监管和政治宣导会更加严格。所以,电话一般都以叹息收场。

2月6日,李文亮医生去世,朋友圈瞬间被悼念信息刷爆。我有些惊讶,多年未见到这般场景。在当时的舆论环境下,悼念李文亮医生多少有一点风险。当然,朋友圈一大半人都在悼念,甚至一些体制内的朋友也转发了信息,法不责众,风险算是被稀释。这也是中国疫情爆发后,非常罕见的自发集体对抗主流宣传口径的行动,此后也没有了。

2月13日,中央终于宣布武汉换帅,将前期处理疫情极为糟糕的武汉以及湖北领导人换下。民众对此已感麻木,没有什么反响,只是苦熬。此时已临近大中小学原本的开学时间。现在全国做法空前一致,延期开学,网络授课。大家都接受了现实,疫情绝非短期内可以平息,影响将会持续很久。

对我而言,一方面关注具体疫情,一方面要准备网上授课。对于网上流行的“方方日记”则并没有多加关注。其中没有多少新信息,主要是一些情绪抒发。而这种强度的情绪抒发,远不能平复我的苦闷心理。后来我与一些世界各地的朋友商量,组织一个小规模的读书会,每周用一个晚上一起读书。最初由我给大家讲课,讲庄子《齐物论》。事实证明,备课、讲课《齐物论》,这就是我在疫情期间最快乐的时光。

转眼到了3月初,中国在付出巨大代价后,疫情终有所好转。但是疫情并没有终结,学校也没有真正开学。我仍然不出门,用Zoom给学生上上课,也用Zoom给朋友们讲讲庄子,同时冷静下来开始思考未来。


三 再远观

3月1日开学,我面对一批新学生。大家从未谋面,只好通过摄像头打个招呼。绝大多数同学都不喜欢开摄像头,我也不知道他们上课时在做什么,只得自顾自讲,“老师假装教,学生假装学”应该是网络教育的常态。

我一开始就问学生一个问题:最近三十年,中国发生的最重要事情是什么?有人回答说是“中国加入WTO”,有人说“领导人的更替”,还有人说“1994年的分税制改革”,这个看似滑稽的说法却是中国经济学界近年来很流行的说法。我说出自己的看法,正在经历的新冠疫情就是中国三十年来最重要的事情。同学们显得很惊讶,甚至纷纷表示我夸大其实。我则对他们的反应有些失望,为什么年轻人都丧失了最基本的认识世界能力?

疫情先后在韩国、日本、伊朗和意大利爆发。一个月前,上学期访问过我们学校的意大利教授还写信给我表示慰问,现在却轮到我写信慰问她。然后美国,欧洲甚至印度也爆发了。美国疫情爆发,伴随着美股巨幅波动,连续几次熔断。一时间,我都接到几个邀约,要我录制节目或者做直播专门谈谈美股熔断。节目做了,可我真正关心的是美国的疫情。疫情状况不明确,后续的经济影响根本无法估算。

美国一步步朝向深渊滑去,每天新确诊的数据都很惊人,迅速超过意大利和中国,跃居世界第一,而且没有任何明朗趋势。美国有3亿多人,如此基数上的后果必定非常可怕。我很能体会很多美国好友的无奈,美国上至总统、下至民众,一开始就轻忽疫情,又不能真正严格管控,只能眼看疫情一天天地加剧。我们谁都做不了什么,只能在周末聚在Zoom上,继续探讨《齐物论》。

而且,印度疫情也爆发了。我两个月前设想的在印度会发生的最可怕事情,一件件都发生了。美国还留下一片惊人数字,印度的惨烈,恐怕连一个有效数字都没有。我终于有余力关心中国以外的世界了,但这个世界满目疮痍,已不是我所认识的世界了。

这个世界没有净土。香港,台湾,新加坡,马来西亚,甚至偏远的尼泊尔,佤邦,我们多少都能听到一些消息,都不能令人安心。此外,疫情还导致严重的以邻为壑心态,这个邻往往是真正字面上的邻,更不必说邻国了。所以,疫情对于经济和社会活动的破坏力不可估量,我再难想象一个曾经和谐互动、紧密联结的世界,只余“梁漱溟问题”萦绕心头,这个世界还会好吗?



作者简介:
梁捷,上海人,复旦大学经济学博士,澳大利亚莫纳什大学博士后,现执教于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曾担任亚际书院研究员。个人研究兴趣主要包括经济思想,经济发展以及南亚、东南亚的区域研究,曾在澳大利亚、印度、新加坡等地进行学术研究,发表学术论文和评论文章若干。此外,他曾与友人发起创办【读品】电子刊,也参与了“定海桥互助社”的组织工作。


2020年5月10日星期日

預告:【Covid 19-跨界南島評論】


新冠病毒肆虐全球,各地人心惶惶,對於各地因應疫情所採取的一系列措施,無論是以控制、管理、防範等名義,實施鎖國、封境、隔離、限制等辦法,看似理所當然的背後,實有不少需要重新探討以及賦予新的意義說明。尤其是超越混亂與真假難分的「資訊」層面,對於這一波疫情衍生的各種複雜問題,如何給予知識上的理解,便極為重要。例如有關病毒命名歧視或污名化的爭議、生命政治進一歩的介入、威權國家和民主國家體制的權力行使、因空間與移動限制遭受暴力的女性、移動與邊界的重構,乃至精神文化的重新結界,如日本民眾召喚防疫妖怪的心理結構等,無論是從政治、社會、性別抑或精神文化等層面,不同地域之間如何受制於疫情的難題,可以互相看見與理解,回歸人最樸素之願,落實共生關懷的理念,展現知識的力量。

有鑒於此,【跨界南島】建設此知識交流平台,希望通過各不同知識專業與工作崗位的思考與書寫,了解在疫情蔓延時刻,亞際之間的知識工作者,究竟面對怎樣的困難問題,以及如何尋思一套解釋方式。評論文章將分兩大類:一是有關疫情觀察與個人反思、二與疫情相關的歷史、政治或社會文化問題脈絡梳理。

五月十七日起將陸續刊出評論文章,敬情關注!

2020年5月2日星期六

【冲绳系列】第四篇 域外·战争·记忆/陈雁妮




战争博物馆在博物馆学中得到的关注往往比较少,一般认为这类博物馆在意识形态上服务于政治,用于塑造国民身份认同。冲绳县的战争博物馆(或和平纪念馆,二者在性质上大致相同)还是起着定义社群的作用,馆方以各种方式——隐晦、直接或再现,表达了某一种深切的诉求,即历史不能重演,需要吸取教训,更深地强化与日本本岛身份认同上的差异。除此之外,博物馆作为对外展示的公共空间,除了策展人所铺排叙事或暗示的真相,还有什么意义?

这绝不是纯粹地纪念一个永远不会再发生的事件而已。沉重的痛楚为什么要传给下一代?为什么一定要来到这里做纪念这件事?这也许是“反记忆”推进的方式(“反记忆”即不同于统治话语和经常挑战统治话语的记忆),那么,博物馆是异文化抗争的手段吗?(冲绳文化是异文化吗?)战争博物馆可以展出战争惨痛现场和战争遗留——那些留下的实物。但是受害者的精神记忆和情绪,那些贯穿全身的恐惧和战栗、透至灵魂的黑暗如何再现?以下将对所参访的两间博物馆/和平纪念馆进行剖析。

【佐喜真博物馆】

馆中其中一个重要的藏品是日本画家丸木位里、丸木俊夫妇的作品《冲绳战》(图1),摆放在展厅中与入口处对立的白墙正中央。展馆采用“白立方”的设计,只有一个出入口,纯白色墙壁,无遮蔽、无装饰物,最大限度的抽象化,最少的文字叙述。在这样的闭路环境中,易于让情绪渲染。馆中放置数张椅子,观者可在任何舒适的距离坐下观画沉思。“白立方”设计渊源甚久,虽屡招“去情境化”的批判,其理念在于让观者抽离自身环境,对作品进行审视。这个设计的争议性远不仅仅在于对于作品再现的影响,它创造了一种范式,在这样的空间中作品往往显得更加神圣和不可触及。对于艺术家来说,“白立方”恰好能从“再创造”的基础上,协助他们展现所要表达的信息。

对于丸木夫妻的画作,宛如空白画布的空间正好凸显了潜藏的话语和暗示。丸木位里擅长抽象的日本传统水墨画,而丸木俊擅长写实的油画,他们合作时,有时也直接画在对方的画上,相交叠加,形成一个虚实交错的双重存在。丸木俊详细刻画了人物的表情、衣服上的细节、包袱布(日文汉字为“風呂敷”,是一块正方形的布,用以包裹出门携带物品,一般绘有自然事物或传统花卉)上的吉祥物,极其生动,丸木位里则利用传统泼墨技巧,让整幅画笼罩在硝烟熏烤中,同时让受害者的痛楚在浓烟掩盖下不那么被突显出来——裸露是危险的,这让这幅画的目的性非常强烈——这幅画并不是单纯为了批判(图2)。战争博物馆有着圣地的氛围,往往是严肃的,充满了杀戮的血腥味。对于画家的挑战来说,是如何通过画作传达“冲绳人民是战争牺牲品”之外的信息。如果文字在传达信息上能更细致,视觉媒介的作用又是什么? 丸木夫妇在作画之前,经过了多次与幸存者的对话,最终将他们的“无法言说”展现在画布上。另一方面,艺术家的作品是幸存者与观者之间的中介语。作品本身本就来自于想象和创造,又糅合了创作者本身对事件的理解,而艺术创作将事件诠释权的本质流动化,传达了“历史可塑”的信息。冲绳战的故事通过创作者的反思和再现,呈现出来的图像可以创造更多元的对话空间。对于创作者,在对事件的建构上可以倾注的情感超乎战争创伤和苦痛,他们需要考虑的还包括传达给下一代的是一种怎么样的信息,更甚的是,丸木夫妇亲身经历了战争,因此这样的画作中也有他们完成自我疗愈的影子。

但是,如果参观者的集体记忆并未包含冲绳战,如何对于战争经验产生共感?开创了集体记忆理论的法国社会学家哈布瓦奇(Maurice Halbwach)认为:

人们头脑中的“过去”不是客观实在的,而是一种社会性的建构,不同时代的人们不可能对同一段记忆产生同样的想法,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当下的理念、利益和期待 。

艺术再现战争,表达了战争是无止境的,不将战争碎片化、分段化,而是“现在进行式”,而这与所处空间紧密相关。“地方”和“空间”对于博物馆有不同的意义,但二者之间是彼此需要的,二者之间都在时空的轴向上游移。“地方”又与周遭环境相联系,能从许多方面调度记忆。佐喜真博物馆的特别之处在于它的处所嵌入了军事基地,与它紧邻的是远东最大军事基地之一的普天间基地(图3、4)。它所处在的冲绳县,驻扎了日本75%的美军基地。这些条件在某种程度上酝酿了氛围,只有当一个人进入到这个场域,才能体会到这种氛围。一个被命名、被定义、被勾勒出范围的场域与其他公共场所能激发的对地方的观感是不同的。这也是进入公共记忆的一个入口。因此,在回忆冲绳战的时候,冲绳县的现状与之呼应,能开启更多思考,尤其是这座博物馆的最重要的观众群,是学生。


 1:丸木位里、丸木俊夫妇的作品《冲绳战》        


2:《冲绳战细节》
3:大厅处贴上了《冲绳战后新闻》及历史图片      
4:顶楼可眺望远处军事基地的瞭望台

【姬百合和平祈念资料馆】 

姬百合象征纯洁与新生,是冲绳县以照顾日军为目的而受训的护士,基本由女子组成,成员是冲绳师范学校女子部和冲绳县立第一高等女学校的教师和学生。这是以男性为主体叙述的战争历史中,少数的女性视角。作为尚未成为女人、“未成熟”的个体,她们没有政治立场,因此容易能接受各方叙述的容纳:对于日本本岛来说,她们代表“域外”的爱国力量;在冲绳人的身份认同探寻中,这些稚嫩的个体成为了对抗日本本岛强权的有力证据,她们的“未成熟”让她们处于被动的状态,进一步突显了她们的无助。如此一来,她们即是“英雄”,也是“牺牲者”,但无论是两者中的任何一个,她们都只是作为战争中充斥着悲悯和同情的“符号”而存在,无法再现。但是通过策展,她们的形象可以变得灵动,她们的遭遇可以得到更多的诠释,再现伴随而来的情绪。记忆可能发生改变,细节也许在经年累月中模糊了,但黑暗情绪是真实的,是可以传染的,是能传递力量的。对于许多人来说,了解一个发生在自己出生之前的战争并感同身受极其困难,但如果能在黑暗情绪的笼罩下反思生命,并感到身负责任,这也许是逝去的亡魂带给后世最大的精神力量。

第一展厅主要展出女学生的课本、上课的内容、课余的活动等,主要作为背景介绍, 整个展厅只有展板和文物,作为了解这一群体的入门,类似教科书的叙述,不无单调。但展板用了大量的历史照片,展示了学生们生活的场景(图6)。甚至,在一个展柜中放上了一位名叫新里伽纱的小女生的物品,是时下流行的手帕和绘有淑女图的手帐(图5),与现代小女生的喜好无异,可以随时将这个熟悉的形象套在认识的年龄小的亲友身上。有了个人的物品,情感便开始酝酿,随着小女生走入通向第二展厅的隧道。第二展厅陈列了防空壕、医务人员用品、学生逃走时的随身之物等。战乱之时的逃亡,理应携带轻便、对自己最为重要或生活上亟需的东西,但展柜中的一些物品让人出乎意料,包括了剪刀、三角尺、墨砚、洗脸盆(图7)。学生们的年纪尚小,这些物品反映了她们纯真的本质,也再次强调了她们作为学生的身份。这也是馆方所一再强调的,希望通过学生的娇弱,对比强权。在进入第三展厅之前,过道中播放着幸存者的自白,多位幸存者提到了如何亲眼见到同学的死亡,望着太平洋,终身怀着对她们的想念。事实上,女学生与教师前去300名,牺牲了219名。一开始希望小女孩们都活下来的侥幸心理摧毁了。太平洋曾经布满尸体,血染红了大片海域。在这里,情绪堆叠得越来越快,待进入第四展厅,黑暗的情绪彻底来到奔溃的边缘。第四展厅的墙上贴满了学生们的照片,并在每一位学生照片下附上姓名、在校的喜好和活动、最后的死亡(图8)。她们有名有姓,观者能感受的痛变得清晰起来,就像陪伴着女孩从上学到遇难,一种锥心的痛来袭,久久不散。

后战争的再现也许是碎片化的,后战争时代的策展人在冲绳战争博物馆(或和平纪念馆)中扮演的角色不是再现历史——历史总有遗漏。他们是为亡者发声。但发声了又如何?是进一步印证了战争的惨烈,还是批判天皇政府的无情?他们做的工作更像传递亡者的内心世界,那是一个完全的黑暗。坚硬的控诉不如打在心上柔软的痛。目击证人已逝去,它以一种“历史余像”的姿态,影响着这些事件对下一代的转化(Marianne Hirsch, 2008)。新时代的人们需要铭记历史,勿忘耻辱,但他们更应该看清楚的是与亡者共有的东西,一些身份的探寻,对所在时代发生的变化的意识。
 5:新里伽纱的物品

 6:第一展厅
7:学生所携带物品
8:第4展厅中挂满了学生照片及性格、死因叙述

参考著作:

Halbwachs, Maurice (1980) The Collective Memory. Translation of La Mémoire collective. Translated by Francis J. Ditter, Jr, and Vida Yazdi Ditter,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Mary Douglas. New York: Harper and Row .

照片与文字:陈雁妮

南岛脸书:https://www.facebook.com/ntu.nandao/posts/2912827088780137

【冲绳系列】第三篇:“战争未终,和平未至 ”/张嘉嘉

六月的冲绳考察结束,战争的恐怖、冲绳人民持久抗争的感动以及各种经验联系因接踵而来的工作不得不暂压心底。赤道的十二月疾风暴雨竟伴随冲绳的呼叫声,回想那个同样风雨交加的午后,我们一行人被雨困在冲绳县和平祈念资料馆外,与一圈一圈的刻有牺牲者名字的黑色纪念碑对望,沙沙作响的风雨树叶,像是此起彼落的咆哮,有一瞬间,竟有种听见了纪念碑泣诉的错觉。(图1)

大伙躲入资料馆内参观完毕,天气终于转晴。站在高高的悬崖边,俯视眼前浮现翠绿海浪一大排一大排被掀起向自己冲来,耳边听见同伴说:这里曾是战场,有的人也在这里自杀。于是,清澈见底的海水瞬间被联想染成鲜红,原是无味的海水飘来血腥,我想,那绝对是个死去比活着更容易的时代。

冲绳战争,10多万平民百姓丧生,远远超过军人的死亡人数。让我想起,带领我们参观“姬百合和平祈念馆”的若林千代教授向大家介绍冲绳师范学校女子部以及冲绳县立第一高等女子学校的教师和学生被动员到前线进行伤病看护、汲水、煮饭甚至是埋葬尸体的工作的情形。学生们淳朴的校园生活因为战事命悬一线,很多人绝对没想到,这场官方宣称“胜利在望”的冲绳之战,让许许多多鲜活的生命从此天人永隔。(图2)

姬百合平和祈念资料馆的第一展示室的主题为“姬百合的青春”,听见若林千代教授道出“education make the war”时吓了我一跳,后来经讲解与阅读,在中文版的导览介绍上找到了第一展示室相应的文字说明:从1930年代开始,长期的战争导致校园逐渐地军事化。在此展示着筑梦年龄的亮丽青春,却被涂上军事色彩的“战争与教育”。1945年3月23日,美军开始登陆冲绳作战,240人经动员从校园进入战场。“关于本资料馆的设立”说明中,也提到“事情至今,已过40年了,然而战场上的惨况,却常在我们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那个时代的教育要人们毫不迟疑地投入战场,这种教育的恐怖,令我们永生难忘。”

第四展示室,主题为“安魂”。步入其中,墙上挂着一排排的照片都是年轻的面孔,她们的名字与生卒年都印在上面,生还者的证言书也敞开在那里,等待翻开的人倾听那些心如刀割的故事。我并没有将证言记录下来,但是至今烙印在脑海中的故事却逐一浮现:

“学生照看受重伤的伤兵时,有军人在这个伤兵的饮料中下了致死的毒药,因此伤兵发现自己中毒时痛骂学生残忍冷血。”

“日军用暴力驱赶居住在石窟洞穴的冲绳住民。”

“看着昔日与自己要好的同学死去。”

“不能被美军俘虏,被俘虏后最好是自杀,以表对国家的忠诚。”

“学生作为日军的间谍,举报自己的父母。”

“军方要求平民集体自杀。”

这些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故事,因为真实,所以并非水过无痕。我问,这些幸存者要用多大的勇气,才能翻开记忆的旧伤复述凿刻在他们生命的印记,而活下来,竟让他们活在无限悔恨和愧疚中,他们心里的这道伤口,究竟有没有愈合过?

这让我想起了祖父。他在世的时候一向寡言,我曾因为好奇,鼓起巨大的勇气探问他所经历的“五一三”(马来西亚种族冲突事件),然而,换来的依旧是他严肃的脸庞和沉默不语,我也曾有些不理解,为何祖父不愿向晚辈诉说这些家族的历史和记忆。后来,自己只能从父亲的只言片语推敲祖父的情绪。父亲说过,发生“五一三”的时期,因为祖父非常穷困,没有能力逃离马来西亚,只能和命运赌一把,留下来买人们以低价脱手的土地努力耕种,也才养活了一家十口。也许,艰苦的过去不再提起,是不愿情绪再度经历那番挣扎,也许不再提起那时代的艰苦,是不愿晚辈也承担这份记忆的重担,让那些风雨随着一代人的凋零一起消逝在岁月里。

但是,看似已经消逝的伤痛,似乎又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在人们的记忆里。经历过日据、殖民和种族冲突的马来西亚人,随着时代远去,我们的内心是否已经平静安宁。若是如此,为何政客言语的煽动、族群间的不理解,总能挑起从前留给我们深刻的阴影——恐惧,并且成功地代代相传,即使历史面貌越来越模糊,恐惧却如获滋养愈加清晰,甚至支配人的心灵。到底,根深蒂固的恐惧背后隐藏着什么原因?

千疮百孔的冲绳岛又是如何从过去的经历觉醒与复原,这份凝聚了悲痛和希望的力量如何延续至今,让冲绳人坚定地守护自己的土地。

「战后」,冲绳“复归”问题的纠葛,以及冲绳人每天定时到美军基地抗议那些基地对人们生活与生态的威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停歇。于是,抗争成为了生活的日常,成为一日如三餐般的规律。对冲绳人而言,真正的和平是人们不再受到任何军事的威胁,并且实现人类与环境永续共存的愿望。只要美军基地未撤离的一天,战争就不算结束,而冲绳至今尚未来到「战后」。

姬百合平和祈念资料馆外,五彩缤纷的纸鹤一串一串,重重叠叠地挂在入口处,标明了到访者深切又沉痛的盼望:世界和平。(图3、图4)

此行,谢谢南岛伙伴、魏月萍老师、若林千代教授在冲绳之行的知识分享与陪伴。或许,我们可以借鉴“冲绳之心”:尊重人类的尊严,坚决反对一切与战争有关的行为,追求和平,热爱展现人性文化之心,给世界永久的和平贡献一份力量。


图1:冲绳县和平祈念资料馆,刻有罹难者姓名和所属地区的屏风状石碑。
石碑上,也可见到在“冲绳战役”中丧生的外国人姓名。人人生而平等,在此体现

图2:悲痛地抚摸冰冷石碑上家人的姓名。


图3:姬百合平和祈念资料馆外,参访者制作成串的纸鹤,写上对和平的盼望。

图4:姬百合平和祈念资料馆外,参访者制作成串的纸鹤,写上对和平的盼望。


写于2019年12月14日星期六。

参考资料:
姬百合平和祈念馆介绍“中文版”
冲绳县和平祈念资料馆介绍“中文版”
Himeyuri Peace Museum the Guidebook

照片与文字:张嘉嘉

南岛脸书:https://www.facebook.com/ntu.nandao/posts/29112073356087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