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18日星期日

【Covid 19-講座報導】(九)记者的复眼:疫情下的见与不见

報導整理:張嘉嘉

2020年新年伊始,新冠病毒肆虐席卷全球,全面影响人的日常生活。许多生活中和政策上的问题逐一浮现,其中包括了移动限制和国家边界的问题。在号为“例外状态”的情境底下,疫情中可见国家权力大于法治,国家权益又大于人民的权益。不仅如此,还有在常态之下不容易发现的食物链变化与网上教学等问题,冲击人们原來的普遍认知。

由于疫情之中人们的行动受限制,记者在这段非常时期就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他们“用脚跑新闻”,比起足不出户的一般人,他们相对具有移动的自由,有机会接触一般人难以触及的面向和领域,能进一步探索自身关怀的对象。南岛成员中的两位记者,分別于传统媒体和独立媒体的工作岗位,特在疫情未消退期间,于南岛内部分享他们的观察与思考──究竟传统媒体和独立媒体在马来西亚的“行动限制令”(“MCO”,以下简称“限行令”)期间,遭遇了哪些挑战,但同时也遇见了哪些难得的契机呢?而工作上,因疫情的关系是否有新的分工和角色的转换。需要跑现场和跑田野的记者如何突破限制,为读者捎来第一手的消息?南岛特整理此分享的內容,以供我们反思记者的“复眼”如何冲破疫情带來的限制,以及在记者岗位上的主体发挥等看法。


记者分工从多元走向集中

身处于传统媒体的南岛成员,融合其记者和读者的双重身份观察传统媒体,他认为在疫情之下,记者的工作并没有出现显著的改变。即使几次有机会流动于不同的新闻工作小组,却发现在“限行令”期间,不同小组皆出现了题材重叠的情况,如口罩定价、外卖外送的的课题在疫情期间都在国内版、各地地方版被反复报导,但报导的内容实则大同小异,其中的原因也可能是当下并没有比疫情更让读者关注的事了。

不同的新闻小组追同一个新闻,很可能会造成资源的浪费。在疫情新闻和报导层出不穷的同时,并没有打开更开阔的视角。记者对自身的职业要求,最基本的就是抢到“独家新闻”,不过也许是受读者因素和自身岗位的制约,做出的新闻也难有原创性,较常处理的只是将官方宣布的文告翻译成中文而已。此外,传统纸媒的版位由于受广告数量影响,疫情期间,广告数量锐减,刊登广告的版位变少,能容纳的新闻和报导的空间也相应受到波及。

而过往在跑新闻时,亦能发现不少中文报记者有种“吃大锅饭”的感觉,共享资讯之余却不想或不敢深入挖掘,非常“合群”,结果各家报纸写出的新闻都千篇一律。这样的集体采访方式在平时或可蒙混过关,但在疫情下,各人长短一下子就曝露出来了。

从表面上来看,疫情期间记者的作用似乎不大,但又不是说完全无法发挥。因为记者能够比一般人更快速地从不同管道接收资讯,拼凑的资讯会比较全面。此外,在个人失语的”非常态社会下”,记者更能够帮助大众理解社会现况,从中使他们能够将个人经验与社会事件做连结。就好像经历911事件的幸存者,可以针对事件采取行动、关注事件后续发展或讲述这段经历,试图走出创伤。处在疫情之下,一般人却丧失这种“自我疗愈”的机会。相较之下,记者可能比较能够通过访问、报道来拼凑出社会面对疫情的集体经验与状态。因此媒体记者和一般人相比,还是较有能动性的,也可以将自己关注的对象转化为文字带给读者,把一些被忽略的群体的故事讲述出来。例如,有关寄宿在大学或校外宿舍内的大学生,如何因突然宣布的“限行令”被困在校园的问题,也是一个在疫情期间受到关注的课题。记者则通过电话或电邮访问,把这篇报导写出来,由此反映大学生的心声与困境。

要是没有平时对议题的关注、积累和经营,就算发生大事件时自己身在咫尺,也无法从事件中提取重要的资讯。一个好的记者,须要贴近现场,用敏锐的观察力搜集讯息。在“跑田野”的时候,记者必须带着目的性,预设受访者的反应和现场的情势,这些计算和判断,都和平时积累的经验有关。

从以上的看法,可了解在“限行令”之下,记者的分工从多元走向集中,包括了人力集中和议题集中的问题,也不乏议题重复的问题。此外,记者纵然仍进行采访,但在有限的移动自由底下,过去积累的网络与人脉也变得相对重要,有助于找到适合的采访对象。而这一些也胥视记者本身长期对某议题投入的持续关怀,那样能使记者敏锐掌握究竟疫情冲击了哪些具体面向。记者除了在面对重大的事件时要报导事实、整理新闻脉络和解答疑问之外,也要思考自己当下的角色。记者的面貌于是在自我的角色和关怀中刻画出来,而且长期追踪和关注某个议题比较容易发现其中的变化,所以记者必须找到自己实践的地方。


探索“隐性群体”

在独立媒体工作的南岛成员则分享说,新的政府在“限行令”之前上台,在这期间,很多人因为不能行动,所以有无法讲述的焦虑。作为记者,在这个时候一方面担心自己的安危,另一方面也在担心别人。那时候有很多“隐性的人”,导致“限行令”期间,一时找不到被影响的群体。像“孤立的女性”是后来发现的群体,他们主要是菲律宾和印尼帮佣,因为住在雇主的家里,所以自“限行令”开始就无法出门,有的帮佣在失去工作后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我们很难在生活中发现这群人的存在。“马劳”的问题,也是在“限行令”不断延长之后才浮现出来,引起大家的关注。

疫情期间,南岛成员所任职的独立新闻媒体公司,给了记者较大的选择空间来决定自己想做的专题,也因此让记者勇于尝试探索这些“隐性群体”。然而,在这期间因为无法面对面进行访谈,因此多数都是通过社交媒体或通讯软体来进行访问。

“限行令”之后,有的议题逐渐显现。其中就包括了较依赖于外籍劳工做一些粗活的巴刹。政府为了提升本地人的就业率,缩紧外籍劳工的准证申请与更新,增加诸多限制,期望以此找到刻苦耐劳的本地人填补这些人力空缺,弥补失业潮带来的经济冲击,但实际上并没有多大成效,反而逼迫原本以合法途径在巴刹工作的外籍劳工去外头非法打工。

南岛成员补充,因为任职的独立媒体着重经营政治新闻,因此在社会新闻方面比传统媒体少了线索和人脉。他反思,对于媒体处理的议题重复的情况,很可能是因为思考的方式趋同导致的。因此,自己应该建立与某个议题的关系,深入了解来龙去脉,建立和专家及受访者的人脉,否则事情发生时,难以找到不同视角的意见,使某一些看法主导了人们对事件的理解,此时记者只能被动接受。举例来说,在某个事件当中,掌握话语权的只有少数的专家,如果大家都依循专家的说法,就难以找出问题的症结,“巴刹外劳抢滩”就是一例。摊主将摊位转租给客工引来众声讨伐,却难以有其他视角加入对话和讨论。

有的议题也难以发掘受害者的声音,像“大马妇女协会”主要处理女性被暴力对待和性侵的案件,但是印尼女佣也遭遇这样的问题,但是他们求助无门,不能报警,所以这样的事件也较难找到受访人,就无法进入人们的视野。

突破制约的思考和报导

记者的角色和面貌通过长期对议题的追踪刻画和显现出来,对于课题的细致化处理,提出发人深省的问题是非常可贵的。像是移工的课题再细致化,我们就能发现男性移工和女性移工面对不同的挑战,这其中性别的差异要如何表露?疫情期间,对待“非公民”的方式以及各种“非法”条款的形成又将这些群体置于怎样的处境?媒体的报导如何影响大众对于移工的观感,避免非理性的排外情绪呢?

这其中涉及某些报导角度更容易渲染情绪,所以选择了读者喜好的报导方式。有些记者会通过同行来找到适当的受访者,这也会造成问题。对于记者来说,累积的人脉固然重要,但是同行若是把自己当成搜寻受访者的资源也会造成某个议题只有固定的受访者,就可能造成该受访者的言论“代表”某个群体的危险。在职业操守上,将信任自己的受访人介绍他人,记者本身也会觉得挣扎。毕竟受访者愿意受访是建立在对于个人的信任,这样把受访者介绍他人不太恰当,因为如果记者没有亲自经营和探索某个课题,仅仅只是通过介绍联络了受访者,采纳了该受访者的看法,恐怕报导会不太全面。


在后续的讨论中,南岛成员提出了记者的“自觉”和“自我要求”的问题。成员反思的议题包括:

1.议题单元化的同时,为何没有形成内部竞争,写出脱颖而出的报导?
2.国际媒体和本地媒体、本地独立媒体和传统媒体之间的角力。
3.国际媒体报导本地议题后,政府、读者与本地媒体的反应。
4.记者报导现实和厘清脉络时,如何对当下的情势提出质疑。
5.媒体对危机的处理方式。
6.设定目标受众,是否意味着报导被读者口味所限。
7.新加坡媒体与马来西亚媒体在疫情期间对于特殊词语是否统一。
8.媒体以数字呈现病例少了人文的关怀之余,也渐渐让读者麻木,无法建立起数字与自身的关联。
9.同行之间的意见交换能启发对议题的发掘。
10.各个地区持续进行的运动被置于疫情的脉络下讨论。
11.疫情期间国家集权和警察执法的正当性都较少被质疑,人们都默认其合理性,将自己的责任依托给国家和政府。
12.对于自己权力的不了解,就无法分辨合理性也就无法捍卫自身权益。

记者应该站在什么位置思考和报导?经营的议题太多也难免出现焦虑,但最重要的是不要限制自己,在自己的岗位上发挥作用并尝试突破制约。

2020年8月2日星期日

【Covid 19-跨界南島評論】(八)疫情中的日本獨立書店―一名本地書店員的觀察

文:池内佑介(神保町中文书店店员)


新冠病毒的全球流行对日本社会的各行业造成了巨大伤害。日本书业也不例外。我在本文里试图解释这次疫情对整个日本书市所带来的影响,并透过介绍东京五家独立书店在紧急事态宣言期间的经验,试探讨日本的资深书业人士如何度过这前所未有的难关。

紧急事态宣言─暧昧的定义

自从2020年1月以来日本国内的感染人数不断上升,3月末的时候每天的新确诊案例已经超过100人左右。2020年4月7日,日本政府在大阪、福冈等七座大城市发布紧急事态宣言。首相安倍晋三在记者会上说:“根据专家的试算,若能够使得人与人接触的机会降低百分之八十左右,就可以改变感染人数增多的趋势”,便呼吁国民尽量不出门。有关紧急事态宣言的法律条文上面写说:“政府可以向多数者所利用的设施要求限制使用或停止营业”,可是“多数者所利用的设施”的范围很暧昧,让很多书店老板不知所措。

业主的心声─如果要求店家休业,请先给我们提供补偿金

4月初我去了家里附近的理发店,老板一边帮我洗头,一边以充满着气愤的语气说:“不提出任何补偿案,却要求店家停止营业,我完全搞不懂政府到底在想什么?”我听到他这么讲就相当惊讶,因为印象中他从来没有跟我谈过政治。我在心里想“连他这样的人也开始骂政府,看来现在事态很严重。”其实他那句话代表日本所有生意人的心声。没有人想要被感染,所以不少书店老板也为了保护自己和员工的健康,愿意主动休业,但问题是一旦停止营业,就难以负担房租、薪水等基本开销。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安心休业?正因为如此,当时不少书业人士在推特上用“政府如果要求店家休业,就应该先提供补偿”的贴文来表达对政府的不满。

东京都的决定─向主动休业的店家提供最多100万日圆的协力金

2020年4月10日,东京都政府发表紧急事态宣言下的防疫方针,记者会上公开要请求休业的行业和设施,并表示向愿意跟政府合作而同意休业的中小企业提供最多100万日圆的协力金。这个补偿案发挥了一定的效果。4月10日后说要暂停营业的书店老板明显变多。日本的紧急事态宣言跟在其他国家实行的封城措施不同,日本政府没有强迫店家休业的权力,所以即使有一个老板不听从政府的请求,而一如既往地营业下去,也不会受到法律的制裁。

继续营业就得面对挨骂的风险

尽管如此,对一个老板来说,做出继续营业的决定不容易。因为有些媒体和市民向没有休业的店家抛出非常严厉的眼光。有些市民甚至透过各种手段向那些店家施压。譬如一家书店老板收到一封信,上面写说:“为什么你还在营业?赶快把店关起来。”有些人则在网路上公开继续营业的店家的店名,煽动网民骂它。这种情况下书店老板们该怎么办呢?下面我要介绍我家附近(东京都武藏野市)的三家旧书店所做的选择和它们在紧急事态宣言期间中的经历。

(一)藤子文库:疫情中创造了开业以来最好的业绩

藤子文库是一家小小的旧书店。其老板铃木先生按照东京都政府的防疫方针,就决定把实体店铺关起来。藤子文库离电车站有一点距离,其周围是安静的住宅区,所以我想铃木先生过得很辛苦。不过7月初我拜访藤子文库时,他竟然告诉我说:“其实5月在网路上卖书卖得特别好,创造了开业一来最好的业绩……。”根据他的推论,可能因为5月份很多实体书店都在休业,那些平时尽量在实体书店买书的爱书人就不得不向包括藤子文库在内的网路书店订书。铃木先生除了经营藤子文库以外,还在超市上班。超市是一个在紧急事态宣言中,为了维持市民的生命线而被政府要求继续营业的行业。所以整体来讲,起码在经济方面,这次疫情对铃木先生没有造成伤害。这对我来说有点意外。

(二)MAINTENT─就算完全失业,也绝不会认输

位于武藏野市吉祥寺的绘本・儿童书店MAINTENT跟文库一样休业,但其老板富樫先生却因此陷入失业状态。富樫先生的另外一个身份是职业舞蹈家。疫情之前,他顾店以外的时间在街舞学校当教练,给学员们上课。紧急事态宣言发布后,所有课程都被取消,书店也没办法开。他就这样一瞬间失去了两份工作。那怎么办呢?他要养活自己和家人,也要使得书店生存下去。于是他在推特上宣布要开始一个新计划叫做“悪あがき大作戦”(不认输,拼命挣扎大作战)。这计划简单来讲就是一种寄书服务。客人先告诉富樫先生自己的阅读嗜好和预算,接下来富樫先生施展他对于绘本和儿童书的深厚知识而精选几本书,然后把它们寄给那位客人的家里。

我作为MAINTENT的热烈粉丝非得跟他联络不可。我的预算是3000日圆,至于书的种类,我跟他只说:“像我这种已过三十的大人也能够找到乐趣的绘本、儿童书。”三天后我收到了一本绘本,两本针对儿童的诗集、两本青年小说。包裹里面还有一封富樫先生的手写信,向我细心介绍每一本书的内容和魅力。7月初我隔了半年左右再访MAINTENT。富樫先生看我一眼,就和蔼亲切地我说:“寄书服务开始后,真的收到很多订单。那时候我简直是在完全失业。因为你们支持MAINTENT,我才有工作可以做,谢谢你。”

(三)水中书店:继续营业不需要说明理由

藤子文库和MAINTENT都选择休业,位于武藏野市三鹰站北口附近的水中书店则继续营业。整体来看,紧急事态宣言期间继续营业的旧书店在东京还是属于少数。政府用“営業自粛要請”(要求店家以自我约束的方式决定停止营业)的口号来鼓励大家休业。这句话从字面的意义来看,好像给老板留下继续营业的权利,但实际情况却很微妙。就像前面提到的那样,疫情中一部分过度敏感的市民透过各种方式诽谤没有休业的店家。有时候他们甚至向警察报告,或直接寄信给店家表达抗议,向老板要求马上停止营业。那么水中书店老板今野先生应该经过严密的思考后才做了继续营业的决定,有可能他为此烦恼了很久。值得一提的是,我所知道的范围内,他在公开场合为自己的决定没有做任何的说明。即使在紧急事态宣言期间,至少我眼里今野先生每天什么都没有发生似地照常开店、卖书。我喜欢他这种作风和态度。老板有选择继续营业的自由,他不应该因为做了与众不同的选择而感到压力,也没必要向外界解释不跟随大多数的理由。

紧急事态宣言期间的畅销书─绘本

水中书店与大部分其他旧书店不同,没有网路销售平台。只在实体店铺卖书而不提供线上销售服务,这是今野先生从创业以来坚持的宗旨。这样的旧书店在疫情当中最受苦,最需要大家支持。于是4、5月我尽量多去水中书店买书。其中一日我先卖了自己的藏书,再买了俄罗斯作家瓦西里・格罗斯曼的《生活与命运》。结账时我和今野先生谈谈各自的近况。我以为紧急事态宣言期间客人来得很少,但今野先生告诉我其实并非如此。整个4、5月日本所有小学和中学都停课,很多公司也让员工在家工作。那些水中书店附近的居民们白天留在家里。小孩子不用上课,拥有很多自由时间,却不能出门玩。这种局面可能推动有些家长们来到水中书店寻找可以给自己的小孩在家里翻阅的书。今野先生述说:“那个时候儿童书卖得特别好,店里的绘本差点卖光了。”不过他也指出,那些通常坐电车过来的常客们确实变少。他们是资深爱书人,购买书的量和价钱都偏高。他们的不存在对整体销量带来了一定的影响。“常客们变少,但住宅附近的居民来店里买书的次数变多,这两种因素互相打消,使得紧急事态宣言期间的业绩跟平时差不多。”这就是今野先生给我的结论。

CHEKCCORI:透过出版打造韩日市民在疫情中互相学习,合作的契机

接下来我想谈一下东京的两家新书店在疫情中的情况。我认为它们在在疫情中所做的实践都具有一定的启发性。东京神保町的韩文书店CHEKCCORI主要贩卖从韩国进口的原文书以及在日本出版的有关朝鲜半岛的书。2015年开业以来,它一直非常努力地向日本读者推广韩国的书籍,以便促进日本和韩国之间的文化交流,相互理解。这样的一家书店即使在紧急事态宣言期间无法照常营业,也不可能保持沉默。2020年5月4日,它以PDF的形式出版了一本韩文书的译本。其书名为《战胜新冠肺炎 韩国・大邱市民们的记录》。2020年2月在韩国中部的大邱市发生了大规模集体感染。此书收录五十一名大邱市民所撰写的散文。书店老板、餐厅经营者、图书馆员工、学校老师、刚退役的青年、家庭主妇、诗人、作家等具有不同身份的撰写者以文字记录他们在疫情中的感受和经验。这本书一出版就受到日本读者的好评。于是CHEKCCORI就开始翻译下一本,又以PDF的形式出版了《与新冠肺炎战斗的,韩国大邱的医疗从事着们》。这本书则收录大邱市医疗界的声音。大邱市的三十一名医疗从事者回顾在治疗新冠肺炎的最前线奋斗的日子。CHEKCCORI将危机视为机会,而以出版来打造韩日市民在疫情中互相学习,合作的契机。


模索舍:把大家排斥的安倍口罩捐给社会中的弱势群体

安倍在2020年4月1日宣佈,为了缓解口罩严重不足的情况,将要向每一户派发两个布口罩。这消息一出来就在国内引起了一场激烈的争论。每一户只拿到两个? 一个家庭里有四个人的话怎么办?为什么不能像台湾政府一样向国民反复提供一定数量的无纺布口罩呢?总之大多数日本人对此措施的评价非常低,便以带有讽刺的口气把那两个布口罩称为“ABENOMASK”(安倍口罩)。安倍口罩给国民心理带来的影响不可低估。我个人认爲它是使得内阁支持率大幅度下降的主要因素之一。尽管如此,安倍作为此措施的提倡者,在几乎所有公开场合硬着头皮戴着安倍口罩出面。围绕他的议员,官僚们却都没有戴安倍口罩,其画面实在有点滑稽。大部分国民已经收到两个安倍口罩了。不过我在外面很少看到戴着它走路的人。坦白讲,我自己也绝不想戴着它出门。安倍口罩比一般在市面上卖的口罩小很多,其旧式造型实在太显眼。请看一下在公共场合依然坚持戴它的安倍本人,他的下巴完全露出来。如果我戴着它在外面走一走,路人看我一眼就一定会想“那个人竟然敢于戴着大家深恶痛绝的安倍口罩出来,真勇敢!”大家心目中戴着安倍口罩出面似乎已经变成让人感到丢脸的行为。

在新宿营业四十年以上的新书店──模索舍,其共同运营者榎本先生看到大家排斥安倍口罩,而在推特上宣佈募集不要的口罩。很多人把到自己家里寄过来的安倍口罩捐给摸索舍。几个礼拜后模索舍收集了两百个左右的口罩,加上有心人带来的现金和米。榎本先生把其中一半寄给山谷劳动福祉会馆,另外一半则带到在涩谷的公园里向街友舍饭的社工团体。这样子没有固定住址,经济状况不稳定的劳动者和街友也可以拿到口罩。

模索舍店的最大特色之一是贩卖《无产阶级通信》、《通信 反战反天皇制劳动者联盟》等大量社运、政治团体的刊物。其选书风格呈现出很浓厚的左派、无政府主义色彩。它对底层社会的关怀也一直很强烈。所以我听到榎本先生收集口罩的消息时,心里感叹着说:“不愧是模索舍,这是真正体现其核心精神的行动。”


尾声-疫情之前的生活方式,可能找不回来,但是……。

我在本文里对东京五家独立书店在疫情中的经验进行观察。其过程中我看到的不是它们的脆弱,而是它们在困境中所表现出来的耐性、活力和创意。我同时深切感受到大家在不方便出门的情况下更需要书本的事实。当然,我们不应该轻视疫情对书店的长期影响。5月25日政府解除了长达大约两个月的紧急事态宣言,但最近感染人数又开始爬上去,每一天的全国确诊案例现在已经接近1000。2020年7月22日东京都知事小池百合子呼吁大家在连假期间尽量不出门。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可能会开始出现决定收业的书店。

目前日本政府强力宣传所谓“新的生活样式”,向国民提倡以新冠病毒存在于社会为前提的新的生活模式。不少有识之士也说,世界已经进入了后疫情时代,疫情之前的生活方式,肯定找不回来。他们可能说得对。不过我作为一名普通老百姓,还是希望在不远的将来新冠病毒被控制住,而日本所有书店就能够毫无顾虑地营业、办活动。至于我自己,还是期待明年可以像从前那样随意出国,在两岸三地以及新马地区好好逛书店。也许我太天真太乐观,但这是我真心的愿望。



作者简介:
池内佑介,生于东京都武藏野市。目前任职于神保町的中文书店。

2020年7月5日星期日

【Covid 19-跨界南島評論】(七)疫情下公民與非公民劃界——一項觀察

文:岑建兴(台湾国立交通大学亚际文化研究硕士生)

当人们在2019年年底盘算着新的一年时,新冠病毒已悄悄地决定了2020年的基调。新冠病毒先从中国武汉爆发,在数月后就已传递至全球各地,引发了我们这世代的全球大流行。截至6月23日,全球共累计了919万2752宗确诊病例,当中有高达47万4445人丧失性命。疫情虽在各地政府应对下看似缓和,但并不代表我们能重归“正常”。反之,疫情后的世界也同样不稳定,除了世界卫生组织警告可能出现第二波全球大流行外,疫情期间看似短暂的应对性措施,将会深远地印刻在我们的共同经验中,并直接或间接地重塑疫情后的世界。

疫情最直接冲击的就是人体本身。一具具会染病、生病和死亡的躯体及生命成为了这期间受治理的对象。为控制疫情,世界各地政府实施以社交疏离为中心的措施,着重在控制人的移动、移动流量及移动方式等。在疫情控管下,过往我们熟知的移动方式已被重新诠释或有所转换。然而对于移工、难民及寻求庇护者等非公民来说,他们陷入了移动的矛盾中。他们除了担心自身的移动(无论是境内或境外的移动)过程中或会染上新冠肺炎外,他们也同时被视为潜在传染者/侵略者而遭受更严苛的移动管制。然而,我们不能就此认为这些现象如疫情一样是“全新”的,这种公民与非公民间差别待遇是早已发生的现实,但在疫情下不单是有所加剧,还延伸出新的面向及不平等。

也因为如此,为了解公民与非公民这期间所受到的差别待遇,我们必须要追溯这种区分方式的起源。带着这样的关怀,本篇观察将以马来西亚在疫情期间对于难民、移工及寻求庇护者采取的措施为开端,试图从中追溯在大马情景下,形塑公民与非公民受差异对待的历史及结构因素,为大马非公民相关讨论或研究文献等略尽棉力。文章将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将整理自实施行动管制令(以下简称限行令)至今,大马政府处理非公民事务上的措施及态度;第二部分则会依据这些措施及态度进行分析,并会从后殖民主义视角分析大马移民体制,及公民与非公民差别待遇现象。


无政策的政策

大马自3月18日实施全国性限行令,期望能够透过限制人口流动及汇集,缓和逐渐升高的确诊病例。早在3月12日,当局发现Tablighi Jamaat伊斯兰传道会的活动中出现新疫情群聚。综合各家媒体的报导,该活动共有1万多人出席,当中非公民参与者有5000多人,而罗兴亚难民就占据其中的2000多位 。虽然当局已认知到疫情已在非公民群体中传开,但迟至3月22日的部长限行令特别会议上,才正式公布当局并不会逮捕无证移民,并“……不会查问他们的证件,而是关注他们是否对2019冠病检测呈阳性” 。同日,卫生部也宣布非公民等(包括外籍配偶),在指定政府医院内可免费接受新冠肺炎的检测及治疗。

3月27日起,大马政府宣布在检测到大型疫情群聚的地区实施加强限行令(以下简称加限令)。加限令与限行令最大区别在于它仅封锁特定地方。当局在封锁区域设置路障及篱笆以阻止居民及访客进出,卫生部也会在该区设立户外中心进行针对性检测。首个实施加强限行令的地区包括柔佛州新邦令金两个住宅区。继新邦令金后,乌鲁冷岳21里至24里、吉隆坡City One公寓、雪兰莪敏申组屋及马来亚敏申组屋、印度清真寺路一带及士拉央批发巴刹一带先后列为加限令管制区。而印度清真寺路与士拉央的加限区,则是移工的居住地,确诊病患也以移工为主。

近乎在同一时间,大马政府也加强控管海域及国界,而国内反移民情绪声音逐渐增大。在4月5日,一艘载有202名罗兴亚难民进入马来西亚海域,抵达浮罗交怡岛,当局将他们安排在岛上隔离。巧合的是,在4月10日宣布实施次轮限行令时,大马首相慕尤丁指大马的国界有许多“老鼠道”(Lorong Tikus),若“不加紧把关边界安全,那些外国人能非法进入国内并把病毒传到国内” 。大马皇家军队也在同一天响应首相的指示,指将与大马皇家警察部队及普通行动部队合作,共同捍卫国界与海域。4月17日,这三方合作成功阻拦一艘载有200名罗兴亚难民进入大马海域,并仅在船上派送基本物资后就遣出大马海域。

不久后,各社交媒体平台开始流传一封由大马-缅甸罗兴亚族人权组织(Myanmar Ethnic Rohingya Human Rights Organization Malaysia,MERHROM)主席扎法阿曼·宾·阿都干尼致函给前人力资源部部长的信件。在这份信件中,他恳求大马政府允许罗兴亚难民合法工作权、工作保险、减低医疗费用及不要进行逮捕。然而该份信函被社交媒体平台使用者解读为是罗兴亚难民要大马公民权,带动起网络上出现的反非公民声音浪潮,扎法阿曼·宾·阿都干尼因此也受到死亡恐吓

这股反非公民情绪一直延续到5月,同时,大马政府也改变了疫情期间对待非公民的基本态度。在5月1日劳动节的早晨,三个早前被宣布为加限区的City One公寓、雪兰莪敏申组屋及马来亚敏申组屋、印度清真寺一带出现约300位执法人员,带走大量无证的非公民,当中包括妇女及儿童,至移民厅扣留所等待遣返。国防高级部长依斯迈沙比里隔天在记者会透露,当天的行动有多达586名已检测为阴性的“非法”非公民被逮捕。依斯迈沙比里也捍卫政府这个做法,并指相关移民法律并没有因疫情更动,而这些执法行动只是“标准操作”。全国总警长也在另一个场合上,指明这些执法行动是“遏制新冠病毒疫情蔓延的做法之一”,因“……我们不能让他们自由走动,若他们离开原地,我们很难追踪他们的下落” 。

这种大型逮捕“非法”非公民行动相继在吉隆坡市一带的加限区内展开。5月份,大型逮捕行动陆续在印度清真寺一带(5月3日)、士拉央加限令地区(5月11日)及八打令再也旧区(5月20日)展开。粗略综合各媒体的报导统计,单是5月进行的执法行动就已逮捕至少2183名“非法”非公民,当中还不包括因违反限行令规定的“合法”或“非法”非公民等。

多次逮捕行动后,不少非政府组织担忧大批非公民被扣留,或会增加感染的机率,而这项担忧也在之后化为现实。在5月18日,一家缅甸媒体指5位从大马遣返回国的缅甸移工确诊患上新冠肺炎。3天后,大马卫生部指出吉隆坡武吉加里而移民厅扣留所发现多达35宗确诊病例,接下来士毛月及雪邦移民厅扣留所也出现疫情群聚。移民厅扣留所发生感染而受到非政府团体抨击,依斯迈沙比里却反指“其实他们(批评者)应该感谢我们,如果没有逮捕,他们一定会把新冠病毒传播给无辜人士” 。

欲就势改革移工制度

此外,种种迹象显示大马政府有意在限行令后对移工或移民制度进行改革。5月18日,在大马重新召开的国会上,国家元首御词中提及政府应针对无证移工问题所引起的经济、社会和国家安全问题,制定全面策略。5月28日,首相也下令加速处理无证移工遣返事宜,而依斯迈沙比里稍后也指已和多个移工来源国合作,进行遣返工作。然而最为重要的宣布是人力资源部部长沙拉瓦南指今年内冻结引进移工,以优先让本地失业工人能找到工作。此外,他也希望能将国内移工人数减少至50%以上,但也探讨允许特定领域继续聘请移工。另一方面,大马政府也延续先前不接受难民的原则,开启了命名为“堡垒行动”(OPS Benteng)的海域巡逻工作,以阻止有人非法入境,同时也在执法队伍内展开调查行动,找出与偷渡集团勾结的官员。

从上述的事件整理来看,显示出大马政府在疫情期间,对非公民态度的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从3月至4月尾算起,当时大马政府仍对国内的非公民群体有着应有的态度,即至少明确表示不因他们的身份而限制他们求医的权利。然而,4月尾起,政府的态度有近乎180度的改变。在国内,大马政府利用加限区控管人口出入之便,逮捕“非法”非公民,并不顾时事评论人或非政府组织的呼吁,把被逮捕者送往感染机率更高的移民厅扣留所内。在边境及境内,前者是大马政府加强海域巡逻,阻止多艘载有难民的船只进入海域内;后者是调查及逮捕移民执法部门内有与偷渡集团勾结的官员及组织等。

对于这样态度的转变,联合国移民权益特派员莫拉莱斯(Felipe González Morales)指这项转折是“令人震惊的”。虽然大马政府态度与行动的确有所改变,然而依据作者观察,或许将之形容为“无政策的政策”会更贴切。这种描述是指大马政府在疫情期间的措施,有如国内针对移工或难民的制度,除了惩罚性的遣返或监禁的政策核心外,鲜少有认真对待移工或难民基本权益的实施。除此之外,疫情期间对非公民的“无政策”,让政府能够依据他们的情势判断,灵活甚至是以突发奇想的方式实施他们认为理应展开的“政策”,在加限区内进行大逮捕行动便是其中一例。换句话说,疫情中对待非公民群体的方式与态度,只是延续过往的移民及难民政策的核心,并没有任何实质的改变。

如果上述观察现象属实,那表示我们有必要理解国家是如何处置移民或难民的课题。我们应继续追问,在移工或难民政策下,公民与非公民间又是如何划分而成的呢?作者认为,在大马的脉络下,这些提问不能忽略大马的后殖民状况,更须将它作为理解的前题,才能试图理解划分公民与非公民的方式。


后殖民国家的移民政策及人口划界

人与物的迁移,深刻地影响马来西亚及其周遭国度的历史。就以有着多个群岛的马来西亚及印尼来说,从自己熟知的地方迁移至其他地方的行动,并非是一种定居以外的“特例”,反之是一个必要的经济、文化及政治行动。王赓武(1985)比较了'Merantau'及'Berpindah'两个马来语词汇,指出'Berpindah'比起'Merantau'有着更明确的目的地,并且暗示更长时间或永久定居的迁移模式。'Merantau'源自于米南加保人的语言,指涉没有特定时限内远离故乡至其他地方打拼,但并不包括奴隶贩卖或逃难的迁移形式。王赓武也指出,他倾向认为'Merantau'的传统使得早期国家依赖流动性人力,无论是地方上的强人(Big Men)、伊斯兰教传教士及各个殖民者都借助这样的方式获得人力、物资、思维的汇聚与散播等。

另一方面,各国殖民者也带来新的迁移模式、发展及管制。单以马来西亚脉络来说,自英国东印度公司时期就开始引进来自各地的外来劳动人口​​,当中不只有来自中国南部的华裔劳工或是南印度的印裔劳工,甚至也包括了来自隶属在荷兰殖民者控管下爪哇人、米南佳保人及班嘉人等。就这样,英殖民者向当时马来亚半岛进行了双重的资本剥削——控制及巩固(consolidate)马来裔农民,以及在资本企业内剥削以非马来裔为主的劳动力,产生了“分而治之”的“多元社会”(Ong, 2010)。

这些从英殖民时期开始的社会工程,至今都能感受到其影响力。它们除了影响独立后不同宗族间的互动外,同时也为划分公民与非公民的手段提供基础。自马来亚独立,以及后来马来西亚的成立,马来西亚成为该区域新兴的主权国家,也开始管制边境及外来人口。另一方面,马来西亚自1971年起实施新经济政策后,其经济增长形式从原有的资源输出改为工业化加工及生产,这也带动及重整了国内的劳动市场结构。由巫统带动的新经济政策的出现则改变经济模式,它的显要目标是增加马来裔/土著在现代经济的参与程度,以及使用公共拨款及固打制度以摆脱马来裔/土著的贫困现象,产生了亲土著资本主义(Micheaux, 2017)。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大马政府透过官僚-政党扩散施政策略,重新定义马来乡村社会的社会关系、论述及身份(Ong, 2010)。作者认为,在这项过程中带起了新马来族群中产阶层身份,为大马的国族论述带来了新的面向,进而影响到之后对待非公民的态度及政策。

承接上段所描绘的情景,在新经济政策之下,外资拥有的工业化加工及生产,通常都以劳动力密集形式操作。起初这些外资大量聘雇国内的劳工,其中不少来自乡村区域(Ong, 2010)。然而大量乡村人口外流至工业区,也导致了新兴的油棕种植业出现劳力短缺现象。在种植业者投诉下,大马政府默许移工以非正规方式进驻油棕园区工作,而同样也需大量人力的建筑业随后也开始引入移工,大马其他领域也相续出现这情形。这些因素让大马政府在1990年代开始设置较完整的招聘底薪移工法规及制度(Kaur, 2008)。Diana Wong(2006)则指出这时期移民政策上有显著的变化,由过往基于文化或族群亲近性,且有着明显或隐藏的居住条件的移民体系(Migration System),转变为优先考虑文化或与族群性质较为无关的移工招聘体系(Guest Worker Regime)。

所以我们在上述三段中,看到了马来西亚脉络下的三种迁移论述及实施,‘Merantau’、移民体系到移工招聘体系。这样的转变,都必须从马来西亚所处的后殖民状况中谈起。依据作者自身阅读经验,在马来西亚后殖民状况的讨论,多数都集中在国内族群、政体或艺术等方面,然而作者认为后殖民理论也可在大马对待非公民的态度及行动上有所发挥。


与国内安全事务紧密相联

移工,或是移工招聘体系实际上是一种介于要达到获取劳动力,但不想这些劳动力/人成为社会中的一员的妥协(Surak, 2013),其中一项特征便是对移工招聘期限的严格实施,使得他们没有成为居住国公民的可能。或许马来西亚的移工招聘制度,或其他移民相关事务最特殊的一点在于,它们是由人力资源部及内政部共同负责,而后者是最终决策单位。这可以从数个事件中看出,包括1964年移民事项从外交部转交给内政部负责、设立由内政部主导的招聘移工内阁委员会,以及申请招聘移工事项集中在内政部等。这些行政工作的安排及划分显示叻与非公民有关的事项,都与国内安全紧密相关。

我们必须质问为何大马政府会一方面进行上述的妥协,但一方面却对非公民群体施加愈加严厉的惩罚行措施?依据作者观察,国内越加严重的排外主义情绪显示了一种焦虑。这种焦虑也与国家共同体与选举连接起来,而担忧有“幽灵选民”会投票给当朝执政政府是其中一例。这种因非公民引起的焦虑,犹如Sankaran Krishna(1999)所指出的,后殖民国家的精英试图模仿西方的单一国族国家形式,试图把自身国家的多元文明化整为简洁、统一、阳刚气质、井井有条的国族国家样貌。也因为如此,在非公民的论述上,大马政府以界定的国族国家样貌,不断强调非公民可能会带来的政治、经济及文化上的威胁。从这个角度看,这些威胁必须加以控制或消除,以保持国族国家某种的完整。

这样的焦虑则化为安全化(Securitization)的行动——一种认为社会某种现实具备威胁性的论述,并且说服公众动用各式资源加以应付的行为——来获得某种补偿。这些都可以在当局以愈加军事化的方式管理移民事物(包括设立移民厅自身特别队伍)、移民执法重心放在自身国界内(逮捕“非法”非公民等)及在全国设立14座移民厅扣留所中看出。

受上述种种因素影响,大马公民与非公民的划界距离越加扩大。这种自殖民时期开始对种族及公民的划分,在国族主义及经济发展妥协而成的现代化的移民管制中,重新复制了殖民时期对于人口“分而治之”技术,以期能剥削外来劳动力来支撑经济增长。另一方面,由大马政府带起的非公民论述以及长期的种族化操作,也简易地把非公民视为是一项必须严加管制的项目,使得在大马的非公民也遭受各式污名。

这些因素也在现在的疫情管制中出现。今年4月以后,在大马政府对待非公民的态度与行动中,我们可以看出政府虽明白必须照顾非公民的就医需求,然而由于移民政策背后排外的思维仍存在,因此操弄非公民群体较容易受感染,来合理化大型逮捕的行为,无视各个“非法”非公民所处状态而一律押进扣留所并最终遣返回国。大马政府同时也开始以国内失业率提高为由,进一步合理化遣返及冻结招聘移工的行动,无视这些失业人口未必能马上取代移工被遣返后工作缺口的可能。

另一方面,作者也察觉到人们似乎忘记了也正是这些非公民群体,尤其是移工,在疫情期间也仍然一样从事生产工作,提供疫情期间的必需品给国内或国外。这些现象包括了从事农业的移工、在口罩或其他卫生产品工厂工作的移工,以及自行组织起来为国内医护人员煮食或缝制个人防护用品的难民等。

这让作者联想到Crinis(2005)把大马公民与非公民群体的关系形容为“你熟悉的恶魔”(The Devil You Know),然而作者却认为实际情况或更像是“你所需的人”,因为如果没有他们,大马经济或许会失去至少15%的劳动力。也因为如此,作者认同大马有必要重整对于非公民的态度及行动,但除了认识到他们作为人的基本权益之外,也要深刻认知到我们对于迁移及非公民的认识,必须超越殖民者、国族主义或经济利益的观点,并看到在这些非公民背后,是一个活生生,有梦想及欲望的人。

参考资料:

1. Crinis, V. (2005). The devil you know: Malaysian perceptions of foreign workers. Humanities & Creative Arts, 39, 22.

2. Gungwu, W. (1985). MIGRATION PATTERNS IN HISTORY-MALAYSIA AND THE REGION. Journal of the Malaysian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58(1), 43–57.

3. Kanapathy, V. (n.d.). Vijayakumari Kanapathy-Controlling Irregular Migration-The Malaysian Experience.pdf.

4. Kaur, A. (2008). Managing Labour Migration in Malaysia: Guest Worker Programs and the Regularisation of Irregular Labour Migrants as a Policy Instrument. Asian Studies Review, 38(3), 345–366. https://doi.org/10.1080/10357823.2014.934659

5. Surak, K. (2013). Guestworkers: A Taxonomy. New Left Review, 84, 84–102.

6. Wong, D. (2006). The Recruitment of Foreign Labour in Malaysia: From Migration System to Guest Worker Regime. In A. Kaur & I. Metcalfe (Eds.), Mobility, Labour Migration and Border Controls in Asia (pp. 213–227). Palgrave Macmillan UK. https://doi.org/10.1057/9780230503465_11

参考书目:

Krishna, S. (1999). Postcolonial Insecurities: India, Sri Lanka, and the Question of Nationhood (Vol. 15).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Retrieved from https://www.jstor.org/stable/10.5749/j.ctttt8vt

Micheaux, E. L. (2017). The Development Of Malaysian Capitalism-From British Rule To The Present Day. (S. Zanolin, Trans.) Petaling Jaya, Selangor, Malaysia: Strategic Information and Research Dvelopment Centre .

Ong, A. (2010). Spirits Of Resustance And Capitalist Discipline-Fatory Women In Malaysia . New York: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Allbany.


作者简介:
岑建兴,关注移工及难民等权益。现就读台湾国立交通大学亚际文化研究硕士。

2020年6月21日星期日

【Covid 19-跨界南島評論】(六)病毒與跨境:從Covid-19看沙巴斗湖與印尼邊境的流動


文/邓淑瑜(台湾中研院研究助理)



图一、沙巴斗湖与印尼北加里曼丹、苏拉威西的地理位置图

一、斗湖与印尼边境的关係

斗湖(Tawau)(图一)地处马来西亚沙巴州的东南隅,毗邻北印尼加里曼丹,和打拉根(Tarakan)遥遥相对,又与菲律宾南部苏禄群岛相距不远。在20世纪初,英国北婆罗洲渣打公司与荷兰东印度政府将殖民势力渗透到婆罗洲岛,两国不断进行交涉后,斗湖被划入英国的势力范围内,其中一座小岛西巴迪岛(Pulau Sebatik)也被英、荷划作两半,北部归英国人管辖,南部归荷兰人的领地。二战后,大马及印尼独立后,分别继承前殖民者所规划的边界领土。

斗湖与印尼北(东)加里曼丹(注一)在1910年代开始蓬勃发展移民及经济。英国人允许日本投资者进入斗湖投资发展热带种植业、林业、渔业等,而荷兰统治的北(东)加里曼丹进行开採石油业。两地的经济活动也提供大量的就业机会,因此在二战前吸引自中国华南、香港、台湾、日本、爪哇人等移民至斗湖谋生,另有部分移民者选择从斗湖过境到印尼,寻找其他的工作。因此,斗湖因在地理位置上的便利性,形成移民者的转运站或是终点站。在贸易上,印尼输出藤条、燕窝、煤油等至斗湖并透过外国商船转运至其他地方贩售,反之,斗湖输入生活物资,米,油,以及生产蔬果类、畜牲等运至印尼,当时运载商品及人群流动的交通媒介主要是传统的帆船。

二战后,特别是在1950年至1960年,英国殖民者重整斗湖林业、农业等发展,需要大量的人力资源,英国人为了禁止共产党的势力进入其殖民地,决定不引进中国移民,转向开放印、菲的移民到斗湖从事劳动工作。斗湖在这十几年内,印尼人的人口增长近10倍。此外,战后初期,印尼试图摆脱荷兰殖民,过程中并非和平政权转移,而是经过数年流血衝突,才逐渐将残馀的西方殖民势力及外国投资者驱赶出境。虽然印尼取得国家主权的独立,但是经济及社会发展却不稳定,也导致民不聊生,印尼人口外流到斗湖,同时物物交易也随之蓬勃的发展起来,来自苏拉威西及菲律宾船隻运载著椰干运送至斗湖,并换取重要的生活物资,再运送回国。因此,斗湖与苏拉威西自此开始产生移民及贸易的互动关係,一直延续至今。

图二:2020年4月7日从印尼遣返回斗湖的船隻。(注二)

二、Covid-19与MCO政策衝击人群的跨境

2020年3月12日,沙巴第一宗Covid 19案例发生在斗湖,一位58岁的伊斯兰教传教士曾经出席吉隆玻大城堡清真寺的万人集会活动。随后,联邦政府宣佈行动限制令(以下简称MCO)开始,斗湖与印尼的海、陆、空之边界也陆续封锁。3月18日,MCO的第一天,斗湖的渡轮停止运作,大约有200人滞留在斗湖渡轮码头,印尼驻斗湖领事馆负责人抵达现场慰问无法出境的印尼人,并呼吁当局尽速给予宽限。斗湖与印尼之间的渡轮服务,分别有三条航线:(1)斗湖──(印尼)西巴迪岛(Sebatik) (2)斗湖──努努干(Nunukan)(3)斗湖──打拉根。斗湖当局宣佈3月19日至20日,特别允许欲离境的印尼人。接著,航空运输,由马航飞翼经营斗湖飞往印尼北加里曼丹的打拉根,给予宽限日至3月20日,但只允许印尼人出境斗湖。最后沙巴州政府3月23日宣佈关闭三条与印尼的陆路边界路线,其中两条路线分别位于斗湖──西巴迪岛以及内陆地区的Serudong-Simanggaris。州政府关闭边界主要禁止两国人民频繁的往来,避免疫情的扩散。

州政府封锁边界后,破例5次让滞留在印尼的大马人及其家属返回斗湖。这些入境者大多数的旅行目的,是为了参加原先订于3月19日至22日在印尼南苏拉威西省哥瓦市(Gowa)举行的亚洲伊斯兰教宣教活动(Program Ijtima Dunia Zona Asia 2020)。因斗湖在3月12日开始有陆续有covid-19 确诊病患来自吉隆玻的万人集会,有鉴于此,州政府于3月20日,下令禁止所有曾赴苏拉威西准备参加宗教聚会者入境沙巴,隔日州政府却允许第一批从苏拉威西的返回者抵达斗湖。3月29日,州政府宣佈斗湖成为州内最严重的疫情重灾区,并被例如“红区”,当局将採取严格的限制措施,但是当局却在同一天又批准第二批遣返行动。当局表示如果禁止他们入境,可能导致这些人透过非法的途径返回,容易造成州内防疫的破口。4月初,仍然有120名的大马人被滞留在印尼。这部分的人是2月初前往印尼泗水参加商务会议,原定于3月22日返回,但因MCO全部飞机禁止飞沙巴,他们决定转往印尼东加里曼丹,转飞北加里曼丹,再从努努干坐渡轮斗湖,但却失败告终,他们向沙巴非政府组织求助,要求官方尽速安排遣返。

很不幸的事,从苏拉威西返回斗湖的人当中有9人被感染 Covid-19,其中3人是本地人,6名是印尼人,4月15日报导,斗湖的Covid-19病例高达79宗,其中有95%案例曾与伊斯兰集会(Tabligah)有关,以吉隆玻大城堡清真寺集会相关的占66宗。虽然,少数个案曾赴印尼,但是,州政府并没有因此而停止遣返的行动,4月23日仍然有近百人从印尼返回斗湖。从表一分析5次入境者的日期、人数、身份以及旅行史。在返回斗湖的入境者,他们除了大马国籍之外,还一同携带其印尼籍的家眷。州政府也并没有因国籍身份将印尼人拒于门外。另外,州政府在5月15日,允许134名的印尼人从斗湖出境返回家乡,其中102人回去苏拉威西、24人回去北加里曼丹、8人回去东加里曼丹,还有34人选择暂时留在沙巴至MCO结束。

表一、MCO从印尼遣返斗湖个案分析表

两地之间的人群流动以正规的管道通行之外,仍有部分的人是以偷渡方式跨境,称为“老鼠路”(Jalan Tikus/ Rat Corridor),意思是指透过非官方允许的路线出入境。“老鼠路”在二战前的殖民时期就已经形成,并成为一种常态。当局定期进行扫荡非法入境的行动,但仍然无法有效地消除此问题。在MCO期间,当局封堵州内37个被非法移民用于偷渡入境的路径,其中斗湖占有4个。非法移民是沙巴数十年来无法根治的问题,同时,沙巴也是全国非法移民最多的州。根据统计,沙巴有近120万的外国人,占州总人口的三分之一,其中只有30%是合法居留。斗湖的外国人口约有18万人,排名全州第一,其次是山打根和亚庇。沙巴州内设有4个非法移民扣留中心,其中一间就设在斗湖。当局每个月会进行两次遣返非法移民的行动,但在疫情肆虐和MCO期间,因暂缓行动,使得扣留中心人数爆满,为政府带来巨大负担。一直到6月初,印尼政府与沙州政府合作,协助遣返非法入境斗湖的322名印尼人。

另外,在没有被遣返的印尼人当中,大部分则因工作关係,而选择定居于斗湖。斗湖从战前至今都是州内最重要的农业阵地,许多种植园都聘请大量的印尼人来从事农业的工作。因斗湖某油棕园曾有确证病例,州政府立刻禁止东海岸地区油棕园的运作,但同时要求雇主必须如常支付员工的薪资,突如其来的禁令,使得许多的雇主相当不满意,要求州政府放宽条件。除了农业以外,印尼人从事建筑业、餐饮业、工厂加工业、渔业、林业等等,以较为基层及必须付出大量劳力的工作居多。在MCO期间,这些印尼劳工也受到波及,他们被禁止工作,失去了收入,难以维持日常的开销,乃至于无法出境返国,生活顿时陷入困境。印尼人向印尼驻斗湖领事馆提出申请援助,因此,印尼驻斗湖领事致函予斗湖中华商会,要求捐赠日常用品及食品,帮助这些陷入困境的印尼公民,解决他们的三餐温饱。随后,领事馆的官员将生活物资优先提供给自由职业者,例如小排档的仆人、小渔民、割草机、建筑工人等。

三、贸易的禁止与走私问题

边界交通管制只是禁止运载两国人民的往返,但海上货运运输并没有马上终止。3月23日,州政府宣布禁止外国商船进入沙巴州海域内。3月24日,沙巴州政府考虑到斗湖、拿笃及亚庇的冠病疫情严重,下令停止沙巴东海岸与印尼及菲律宾的物物贸易活动,不准印、菲商船来沙。3月28日,沙州执法单位驱赶试图进入沙巴海域内的外国商船,阻止印尼商船进入。4月4日,大约有10艘商船全数撤离停靠在沙巴州内的各城镇码头,这些商船在斗湖、山打根及纳闽靠岸主要是向州内购买生活必需品,如白米、食油、糖及面类等。另外,印尼也宣布大马在实行MCO后,使得北加里曼丹的海产无法出口至斗湖。根据西巴迪海洋与渔业综合中心(Sentra Kelautan dan Perikanan Terpadu (SKPT) Sebatik)表示,通常每天早晨西巴迪都挤满了向斗湖出口的海产。

在MCO实行之前,印尼销售至斗湖的海产约有2万7378公斤,价值12亿4000万印尼盾,平均每天进口20吨左右。边境的封锁,使得印尼的渔业收到影响,收入跌至几百万印尼盾,也只能于印尼当地使用。SKPT表示,两地之间的渔业产销仍然无法恢复到正常的交易水准,截至4月底,海产仅剩下455公斤,价值1060万印尼盾。虽然正常的贸易受到影响,走私也一如既往,并没有因疫情而停止,执法单位持续逮捕边界非法走私活动。这些走私物品,多是海产及生活物资。在4月期间,大马海警在旧斗湖河(Tawau Lama River)拦截高达5000公斤大约40万令吉的生螃蟹的走私活动。走私的人员有一位是大马籍,一位是印尼籍。他们透露这些螃蟹从印尼捕获,运送到西巴迪岛就在边界转移到大马注册的渔船上以避开当局的逮捕。除了海产走私,也走私柴油和酒类。印尼当局逮捕4位涉嫌走私者,他们从斗湖运载6公斤的冰毒(sabu-sabu)至加里曼丹的Sungai Segah运到Teluk Bayur,并打算销售到苏拉威西及Samarinda。

图三:从苏拉威西(西裡伯斯)来的椰干船停泊于斗湖码头(注三)

四、边境为暧昧的缓衝空间

MCO政策严谨控制大马国内的人群行动,甚至是禁止跨州等,其中也包含了禁止外国人的入境。但是,从上述的案例中却不完全如此,中央的政策虽然对地方边境造成一定的衝击,但在这过程中,边境却是一个极其暧昧的缓衝空间。两地人群流动并非一朝一夕所形成的,如前所述,其背后的移民历史之发展脉络与殖民经济有关。除了因地理位置相近之外,主要源自于20世纪初英、荷扩张各种殖民经济活动,进而奠定边界人群流动的重要基础。英、荷殖民政府提供优沃投资的条件,宽鬆的移民政策,藉此吸引外来投资者及劳动移民。斗湖从过去一直到现在都是农业的重镇,因此急需大量的劳动人力,来自印尼的人群则是填补劳动的空缺,使得斗湖与印尼的交流更为紧密。

从二战前至现今,斗湖与印尼除了发展出正式的移民及贸易之外,也同时面对非法偷渡及走私贸易。因此,在传染病肆虐的情况之下,非法活动更是容易造成国家在防疫行动上的困难。从上述的案例可以得知,大马的执法单位都竭尽所能控制边界之间的人群流动及贸易。避免这些入境者是患有Covid-19,进而感染给州内的人群。同时,政府又因为拘留过多的非法移民,产生巨大的压力,其压力莫过于拥挤的拘留中心就像是一颗计时炸弹,容易爆发群聚感染的地方,因此,政府不得不儘速将他们驱逐出境,由此可见,Covid-19考验著政府如何去应对跨境的人群所衍生的诸多问题。再者,边界的移民及贸易是否也会因这一场疫情而产生其他的结构性改变,这是必须持续关注的议题。

图注:
注一:北(东)加里曼丹:2012年,印尼政府将东加里曼丹省内的打拉根、布隆岸、努努干等地区划分为北加里曼丹省。

注二:资料来源:https://www.sinchew.com.my/content/content_2249144.html

注三:资料来源:韦伦(F.G.WHELAN)著,陈琼蕙译,《北婆罗洲实业》,页22。

参考资料:
  1. 斗湖华人社团联合会,《斗湖华人社团联合会二十三週年纪念特刊》(槟城:文星印刷出版有限公司,2005)
  2. 锺淑敏,〈战前台湾人英属北婆罗洲移民史〉,《台湾史研究》第 22卷第1期,2015,南港:中研院台史所,页25-80。
  3. 陈鸿瑜,《印度尼西亚史》,台北市:国立编译馆,2008
  4. 《南洋商报》,1956年8月30日,页11。
  5. 韦伦(F.G.WHELAN)著,陈琼蕙译,《北婆罗洲实业》,页22。
  6. 陈洌,〈荷印移民条例的研究〉,《东方杂志》32:6 (1935,上海),页45-52;
  7. 马来西亚星洲网
  8. Frederik CarelGerretson, History of the Royal Dutch, Volume Two (Leiden: E.J.Brill, 1958)
  9. North Borneo Government, Manual of Statistics Relating to British North Borneo1915(Sandakan: The Govt. print. off.,1915), p.12.
  10. State of North Borneo Supplement to the Official Gazette,1917-1930.
  11. Borneo Post Online,https://www.theborneopost.com/
  12. https://darilaut.id/berita/dampak-virus-corona-ikan-ikan-terbuang-percuma-nelayan-enggan-melaut
  13. https://covid19.sabah.digital/covid19/


作者简介:
邓淑瑜,沙巴斗湖人。毕业于台湾国立暨南国际大学历史学学士,国立台湾大学历史学研究所硕士,目前就职于台湾中央研究院任职研究助理。兴趣是研究跨境的移民及贸易活动。

2020年6月14日星期日

【Covid 19-跨界南島評論】(五):一定要成為直播主嗎? ──網絡教學的錯誤期待

文/邓婉晴(大学学院兼任教师)

3月16日,当“新”政府宣布第一波的14天限行令在两天后正式生效时,我兼课的媒体系,一班在两天后开课,另三班还有六周才结束。教育部的应对反复,一开始勒令所有学校即时停课,关闭宿舍,结果导致一大批学生被迫涌往车站回乡,曝露于群聚感染的高风险之中,后来才U转。课程突然停摆,教育部更在随后发布的公函内明文规定,不得使用一切网络工具授课,意思是连网课也不得进行。教职员们在私人群组中反复确认,各院校也各自想方设法,务求将对教程与学生的影响减到最低。

由于即将开课的院校当机立断,早在政府未正式宣布以前,就提早决定落实网络教学,我在3月16日新学期开课的一大早,带著失眠两晚的躯体赶去学校,出席由院方紧急组成的支援小组为师生分别举办的网课讲解。当天中午就要开始第一堂课,为了减缓焦虑以及让自己尽早熟悉操作软体,我在前一天便和友人练习使用,同时不断思索和同学在空中第一次相见时,要如何暖场及适应。在去学校的路上,车辆明显减少,到了校门摇下车窗,两个熟悉的保安全副武装,一个量额温,一个喷消毒液。平时车位难寻的空地和山坡,只剩下三三两两的职员车辆。

校方的讲解结束后,赶到图书馆借了一堆书,再回到课室准备用学校的网络与设备上课。储存PPT的优盘一度无法阅读,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开麦前几分钟,四个学生带著口罩走进教室,他们刚听完校方的讲解,外宿于学校附近,暂时未有回家打算。于是,深吸一口气,一堂50几人的媒体课,终于在现场只有五个人的课室里开始。班上的同学看著我对著电脑讲话,我看著自己的脸在荧幕上出现,和其他只有名字的框框一起,故作镇定。


媒体实作课如何转线上?

网络教学其实不是新鲜事,对于从小就开始通过手机荧幕收发各种信息的网络世代来说,转换上课媒介,就像上网看直播那样,是相当熟悉的经验。但网络授课的其一关键是,授什么课?内容为何?媒体系的科目经常是理论与实作参半,不管是户外採访、拍摄、摄影,还是在电脑室练习排版与设计,媒体实作必然要从做中学,并学以致用。忽然要将原本已规划好的课程搬到线上,要如何操作与变通?这是我当下最大的困惑。

我的课原本就没有考试,作业和报告以採访、观察、编辑与设计刊物为主。学生原本在第二周就可以开始去策划採访,如今却无法出门。想分组讨论,又担心线路不稳的同学无法跟上;要排版设计,又不是所有同学都有软体;要印刷作品,影印店没开。我不断看著眼前这份已调整过快十次的课程大纲,思考还可以如何让同学在足不出户的情况下,学习团队合作与沟通、学习观察人物採访中的非语言讯息、通过实地探访与和人接触来发现探索多元议题?行管令来得太仓促,要及时调整及应付各种技术上的阻碍,展开“新日常”,另一边厢自己也不断因外界的疫情进展而忧心焦虑。

兼职教师的其中一个局限,是长期以“外包”的形式和院系合作,进行短期教学,整个科系的学程以及个别学期的学生,原本就只能在有限的上课时间内尽可能地认识交流,再应学生的程度与回馈而调整内容与教学速度。这些局限搬到网上,变得更加难以预测。当学生只能靠听觉和PPT来取代一切现场可以接收和交换的非语言讯息时,要如何避免彼此过劳和疲累?15分钟来个影片?放影片又要担心家里网络不好的同学会收讯不顺,导致反效果。要讲多少个slide才不会让人太过吃不消?学生本来就会惯性地在课堂里上网飘走,精神难以长时间集中,如今让他们可以透过网络上课,要如何将分心的问题降到最低?上课时人数不齐,是不是要课后个别关心一下,看看他们什么状态?

“开麦”几次之后就发现,网络上的讲课速度,不知怎的会比平时的现场教学来得慢。不断对著电脑自言自语,也让人加倍疲惫。相信同学一天还要上好几堂课,会更加无聊吧。想把课业的分配和要求降低,却在教育局学术资格鉴定机构(MQA)针对各个课程定下的各种规定中卡住。有关规定如同天条,例如课纲里原本设定好是三份作的话,就不能少掉一份;如果课纲里列明是组报告,就不能单独完成。这些僵化的评鉴制度,是长期以来的教育问题,让课堂老师无法因应时局而作弹性调整,也无法适时回应与纾解线上教学的诘难。

缺乏临场感的互动

网课讲得不快,很大原因是少了“观众”。在教室里上课,教学的内容往往会依据学生的现场反应而调整,比如当越来越多人开始失去专注力,就会改用提问或讨论的形式来增加互动,或休息十分钟。然而在网络课室里,你只能对著萤幕不断自导自演,而且不能有太多dead air,问问题要等个半分钟,再重复两次,可能才有同学愿意回答几个字。许多同学都会关上视频和麦克风,完全失去眼神交流,丧失“身体感”,整体的上课氛围和节奏也就更难以掌握。

也由于无法面对面沟通,因此只能破例提供手机号码以及建立群组,让同学在课外时间联系。于是乎,这让“线下客服”的时间一下变长,没完没了。学生发来的信息,有的全是音档(这最让人翻白眼),有的没头没脑没自我介绍,有的睡迟了也发信息来道歉,有的来信告诉你他刚才肚子痛去了厕所所以没来得及问问题,还有行文全无标点符号,最后以“哈哈哈哈啊啊哈”结束的,收讯者却看不出到底哪里好笑。

我总是讶异于学生对他们毫不认识的老师,可以像对朋友一样地自在和随意,这是我自己还是学生时难以想象及做到的事。但从他们的信息中,有时也能感受到一些内心的情绪波动,或精神紧张的反应。因此在限行令期间,我说服自己抛开及松动一些原则,不断提醒自己尽可能客气、温柔地给予回应,好让彼此在困顿和未知的状态里,找到一些连结与力量。毕竟,主动来联系的学生,也算是踏前了一步,总比石沉大海的好。

尽管网络课室无法真实互动,却发现一些同学似乎更用心学习,在课堂上也更愿意提问或留言,甚至会自然地与其他组员聊起来,或互开玩笑。这大概和网络世界的匿名特质有关,学生对于能隐身荧幕,不像在课堂必须面对面地直接互动,感到更自在。有的网课软件具有私人发问的功能,学生也更放心提问。如无必要,我也识趣地不提发问者的名字,以此建立某种默契。每次看到大家在聊天室开起玩笑,内心会感到一阵高兴,因为这表示大家都还在,而且能跟上讲话内容,无论内容是什么,都是一种“声音”——可见我是多么渴望得到学生的回应来证明自己不是在和空气讲话啊!

平时在课室里,如果同学一直彼此开玩笑或聊天,会直接干扰上课氛围,多少会影响讲者的思绪。在网络课室里的互动,反而不会直接干扰讲者,我也因此能在讲解一些概念和课题时,更专注和细致地表达,这算是一个此前从未想过的意外惊喜。

老师一定要变成直播主吗?

互动如果是课室里最珍贵的经验,网络授课带给我的思考还包括老师的位置与学生的自主学习能力。进行过线上教学的老师,应该都有过那么一刻,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直播主”,甚至暗自以直播主或Youtuber为学习和参考对象。直播文化近年来因社交媒体而愈发流行,在行管令期间,许多人更是加入行列,藉此与人交流解闷。在这个人人都可以是直播主的年代,只要打开手机,什么都不做就可以有看不完的视频内容,这样的观影模式已非常普及。然而,当老师将正课搬到网络上直播授课,网络课室成为“第二个教育现场”,老师真的可以成为直播主吗?老师需要成为直播主吗?

一般的直播或短片文化结合了消费文化,直播者开放视频的目的各异,无论是为了好玩、推销产品还是分享知识,都带有商业性质。观众往往也是因为有趣或无聊而随性观看,因为无压力,所以可以随意在互动区中留言、叫嚣。在一般的观影关系中,双方没有承诺,各取所需,连结肤浅而薄弱。因此,如果将对直播主或Youtuber的想象套用到老师和学生在网络授课的关系里,是一种错误期待。老师再怎么灵活百变,也不太可能追得上时下流行的直播样式。知识如果包装成过度碎片化、容易入口的消费品,而不是鼓励深入思考和提问,那也偏离了教育的本质和意义。

如果老师终究无法成为直播主,那么接著寻思的问题便是:在这个资讯爆炸的年代,网络上的资源唾手可得,当严肃的教学课程搬到网上进行,要如何在茫茫网海里的眼球争夺战中取胜,让学生愿意在可以同时开启多个界面的习惯中停下,专注上课?这样的事有没有可能?能不能要求?网络授课非常需要学生比平时更自律和自主学习的意志力,但如果学生选择不去听课,自己在网络上寻找其他更好的资源来替代,老师能不能接受?

要回答这问题,也许要回到思考教育的本质是什么。如果教育的本质是引导学生产生学习兴趣,那么当网络授课让学生更快速直接地认识了更有趣的网络资源,因而学会自己搜查资料,是否也是一种教育成果?网络授课如果强调的是“学习自主”,那么学生作为学习主体,在一切课程的设置与安排过程里,是否有足够的发声空间与位置?


以实践抵抗焦虑 

看著世界翻天覆地,内心经常焦虑失眠,但又要稳住自己,专业地“传道授业解惑”,不经意地也就走过了两个月的短学期课程。为了了解学生的心理状态,及搭建一个抒发的平台,我把其中一份作业定为“我的限居日志”,请学生分享他们在限行令期间的感受、观察或新尝试。有的同学写了一个星期,就投诉说自己再也没事可写了,每天都过得一样。无聊、闷、一直睡觉、打游戏、想念校园活动和同学,是大部分同学都提到的字眼和感受。也有同学提到家人因失去工作而开始失和,可能需要停学;与久未见面的伴侣分手,难过却不能让家人知道;家人生病入院,担心惊慌怕受感染;为了帮补家用而帮忙送货、找工打工;也有的努力充实生活,拍抖音,结伴做运动。这些真诚又纯粹的文字分享,如果认真萃取内容,大概可以成为一种专属大专生的时代记忆吧。

我回想自己最初两个月的心情。从一月开始看著全球疫情的转变,到后来本地确诊案例不断飙升,许多低下阶层或自雇人士失去主要经济来源与支援系统,从而引发连串问题,内心也不断随之波动。在备课与授课过程中,也不断焦虑自己调整得不够好,担心学生跟不上,不断观察有没有人被遗漏了,缺课的原因是什么,不断提醒同学要互相照应与关怀,强迫自己即时回应学生提问,挂在线上的时间很长,电脑快要不堪负荷,在家也免不了要分担家务事,时间被切得很零碎。

当外界对网络教学的成效诸多疑虑,数位落差的问题也真实存在时,自己也会忍不住想,究竟坚持网络授课对学生真的好吗?还是这都只是为了符合大人/校方期待的一厢情愿?在家上课其实并非易事,也曾试过讲课到一半楼下大吵起来,不自觉地竖起双耳,脑海顿时空白一片,嘴巴却要不停自动播放,俨然一场实境秀考验。

但如果教育本来就是一厢情愿,我想在这段兵荒马乱的大时代里,可以每周两次地和同学在线上相聚,即便往后彼此对内容已全然忘记,但过程里的时光,还是一种能量的连结与传递。我珍惜每一篇作业和报告,无论他们是为了分数还是为了自己,于我来说都是一种珍贵的回馈。我想如果自己是全职教师,或再教个两三年,这些近乎浪漫的触动大概会慢慢消失。当教学成了习惯,麻木应是自然。但还好我不是。

网络学习的成效如何?由于至今实践经验与样本太少,暂时难以评断。在学期末写下一段话,算是一个注记,记录还在教学路上战战兢兢、苦乐参半,却也愿意不记回报投入的自己:

“教学很多时候像投石入海,感觉涟漪也激不起来。学生总有自己的喜好兴趣,各有故事地只在教室里定期和你短暂相聚。也因此当你忽然听到回音,从交回来的文字里看见某些不断重复的话被记住了,酝酿成令人眼前一亮的作品,感觉是温暖的。里头有自己好像终于表达得更清楚了的欣喜,有独自演戏两个月后终于听到一点掌声的肯定(泪),也必须要有刚好愿意接球勇敢突破尝试的学生才行。无法有更多的时间来陪伴和见证学生的成长和蜕变,大概是兼职教师最大的遗憾和局限吧。差不多差不多,就要move on了。课与人,都只能一期一会。”

限行令期间的网课历程,尤其如此。只能趁机会还在,且战且行。


作者简介:
邓婉晴,香港岭南大学文化研究系毕业。之间文化实验室、84号亚答屋图书馆成员

2020年6月7日星期日

【Covid 19-跨界南島評論】(四):“斷路器”無法阻斷的選舉慾望

文/黄子明(新加坡文化研究者)

全球化的发展不可逆转,似乎早被奉为金科玉律,这回却遭到新冠病毒的挑战。作为世界物流枢纽的新加坡,去年才刚见樟宜机场有命名为“星耀”(Jewel Changi Airport)的新地标开幕,而今它最吸引游客的室内瀑布也阻断了多时。

假如生活节奏只是暂时缓下,或许也给予人们一个机会喘息,对现今的经济与社会制度是否公正平等,以及生活质素如何提高的问题加以反思。然而,以新加坡的情况来说,言论自由的空间本来就有限,如今在疫情之下,就算有燃眉之急,更不可能有沸沸腾腾的大型集会了,只能依赖网上的签名请愿或讨论平台。

新加坡这一场疫情,和执政党不断精心布局的大选挂钩,显然已是大势所趋,相信执政党的战略就是要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问题是:究竟这回疫情所带来的恐慌,能否给根深蒂固的经济模式,带来改革的契机?还是给予急待巩固地位的政治领袖一个良机,以空前绝后的援助配套来安抚选民,出奇制胜?


迟迟不封城,大选何太急

新加坡仗着17年前对抗沙斯的经验,这回在武汉暴发疫情时,显得有点轻敌。大约到3月中旬,欧美开始恐慌时,这里新冠确诊病例也不过两百多起,别说没实施封城,也不鼓励国人戴口罩,只呼吁人们用手机来下载“合力追踪”的app。那时显然没料到确诊病例会在两个月后破3万。

与此同时,人民行动党政府已迫不及待地为2021年4月前所应举行的大选而铺路。新的选区划分在3月13日便公布,其中反对党工人党在上届大选竞逐过的单选区,就有三个被消失掉。4月初实行“断路器”(Circuit Breaker)措施的当儿,新加坡政府也已经一连推出了三轮经济援助计划,而“2019冠状病毒特别安排”法案也随即出炉,提呈国会一个月后便三读通过。

反对党一开始就纷纷批评说,疫情尚未明朗之时,大选为何不尽量挪后。而网民也留意到行动党总理李显龙在宣布选区后不到十天已经在自己的集选区内和公众接触,那时卫生部已经劝告人们在小贩中心和戏院等公共场所保持至少一米距离。但即使在实施阻断之后,还有行动党议员以劝人戴口罩为名,而在选区走动。

大选何时举行最为有利,自然是关键问题。2015年,新加坡的历史巨人李光耀资政去世,跟着又是独立50周年的一系列庆祝活动,选民的心理不难借国家意识来牵动。2019年碰上开埠200周年,和700周年凑在一起等于双庆,照理又是大好时机,却偏偏一连出现了多起军营死亡事件的负面新闻,最惊人的是知名艺人冯伟衷在装甲车里发生意外而不治。

还很糟糕的是,新加坡的经济增长在去年跌到十年最低,而公民的失业率也已经从前一年的百分之3,升到3.3。反讽的是,新加坡同时又获世界经济论坛评选为全球最具竞争力的经济体。经济竞争力跟国民的就业脱节,乍听之下不容易理解,但不难指出的一点是,公民在这岛国里,目前只占全人口的十分之六。

谁为社会下层发声

经济全球化的潜在逻辑,主要就是高度竞争,利润至上;一言以蔽之,始终离不开奥地利经济学家熊彼特所说,资本主义的“创造性破坏”。

对勇于尝试的投资者或新进人才来说,它开启了崭新的可能性。但它阴暗的一面,就是在商业利益的前提下,一味减低成本,引进外来劳工而尽量压低工资;随着外来投资,城市快速发展的当儿,还有不少专业人士生计朝不保夕,又逢物价房价高涨。

经济的效应,在免收资本增值税的新加坡,并不轻易下渗到底层,但经济萧条,却直接打击中下层。如今新航出现了1972年经营以来的首次全年净亏损,但它一说要以新股和债券筹资150亿新元,就获得淡马锡控股的全力支持。至于其他各种行业,又何尝不需要应变的对策?几个月前,国际来访的游客一少,德士司机便纷纷退车,到了阻断时期,又说改为送餐。

6月2日后,全城分阶段解封,但外卖并不足够让小贩维持生计,商联总会便建议政府尽早放宽堂食,否则有二三成的业者恐怕撑不下去。此外,还有许多长期已在“零工经济”里打滚的自由业者,比如我们所谓搞文化的,也不知道靠谁来出头。虽说副总理兼财政部长王瑞杰所宣布的一系列“团结预算案”、“韧性预算案”、“同舟共济预算案”还有最新的“坚毅向前预算案”,名堂众多,但不少薪金补贴都是通过雇主来分发,另外还有所谓的培训机会,也只等于是间接的援助。

从目前的数据来看,新冠病毒在新加坡的确诊病例,都以居住在高密度宿舍的客工为主,所幸死亡率不及百分之0.1(截至5月18日,2万8千多个确证病例中,仅计有22人是以新冠病毒为死亡主因)。当局也在亡羊补牢,提供隔离设施。但很精妙的安排是,客工数据跟工作准证持有者的确诊数目,都排除在涉及公民或永久居民,所谓“社区感染”的数据之外--言下之意,他者的感染,无需影响国民的大选。

照片取自范国瀚脸书(注1)

国家意识的迷思?

新加坡的城市发展,长期有赖于来自印度、孟加拉等各国的劳工,他们往往交付了天价的中介费,却在这里被拖欠工资。如今由于疫情,收入自然又都受到影响。但有不少带着“有色眼镜”的网民,似乎只觉得他们出身低贱,不予以同情。《联合早报》在四月中还有读者来函,认为客工宿舍的冠病快速感染,是因为他们来自“落后国家”,不卫生的“生活习惯”伴随着他们。这番言论很快便遭到批评。

新加坡政策学院(IPS)去年举办回顾新加坡开埠两百年研讨会时,国立大学的地理学家杨淑爱教授就提出一个问题:后殖民地时期的新加坡,是否会出现一种新的社会隔离模式,以致国家主义演变成新的种族主义?

没想到,向来标榜多元种族,多元文化的新加坡,真的被一语道破。

试想这二十万外籍劳工长年累月为城市建设作出贡献,都守在43个拥挤的宿舍里,卫生条件和膳食条件都有待改善,而约新币600元的基本工资,如今发生疫情,人力部一下就让雇主砍了百分之二十五的薪水。难道说,过了两百年,殖民地时代“卖猪仔”的运作方式还是基本不变?

无数的新加坡人为了供九十九年屋契的公共组屋,骑虎难下,辛劳半辈子,退休后也不知剩下多少公积金,但至少居住得安稳,也不用像二三十万马国工友那样天天来回长堤。就算说自己平日生活受什么怨气,申请工作时如何面对外来人才的竞争,也不该把怨气出在待遇这么糟糕的外籍劳工身上吧?

另外,日前有社交媒体传出,人力部长杨莉明的丈夫张永昌是盛裕控股集团国际业务总裁,而目前位于新加坡博览中心的最大型冠病社区护理设施,就是由此集团负责改建。结果有两人因在网上贴文,批评杨莉明行为不当,而收到她以个人身份发出的律师信。

两人已经随即分别道歉,而其中一位范国瀚先生,还在要求之下,同意捐出一千元给“客工援助基金”作为补偿。“客工援助基金”是由全国职工总会和全国雇主联合会设立的新加坡外籍劳工中心(MWC)所负责的基金。其实,范先生本身是在新加坡曝光率很高的社运人士,也是劳工组织“情义之家”(HOME)的前执行董事,维护客工人权的“情义之家”早在2004年成立,比官办的MWC还早五年。情义之家在2008年开始接触过不少建设金沙赌场的中国劳工,结果便发现承包商经常要他们签不合理的工作合约,时而按小时计算,时而按计件率计算,形成一种工资的操纵,不少公司甚至拖欠三个月的工资,作为“良好表现”的担保。

好笑的是,早些竟有官委议员向人力部长询问,政府是否考虑为客工宿舍的状况,向客工道歉,当然是不了了之。

民主选举只是群体暴政?

一个缺乏公平待遇的经济制度,显然对社会的弱势群体不利。然而,新加坡社会多年来都被菁英主义(meritocracy)的思想统治着,强调自力更生,各安其位,而规避了贫富悬殊的各种问题,包括最低工资制的需要。而如今疫情下最受瞩目的一群是客工,是否一到大选就不再成为课题呢?

新加坡的选举制度本身,以及选区的划分,基本上已确保了执政党独揽大权的优势,如2011年,行动党只需赢得六成选票,就得了87议席中的81个。这意味着,只要一般中产阶级大体上都满于现状,或认同于执政的国家菁英,政治局面就不会改变。有些人会把这样的民主制度形容为群体暴政。

一个理想的民主社会里,人们该能享有言论自由,无需担心说跟政府唱反调,就不能指望在社会里立足。假如民主的机制只限于几年一次的选举,平时的主流新闻媒体都不容许有别的声音,对反对党的报导更以负面为主,国会辩论也不能现场直播,那么选民的投票便相当于买名牌车或选择电信服务一样,即使物非所值,就像用惯一个牌子,感觉踏实就算。

但假如身为公民,觉得自己国家值得花人力物力去投资去保育的,不单是能够赚钱的产业,而是国家各领域的人才,生态环境的保护,国家的文化古迹,多元社会的凝聚力等等,那种参与感,就属于有思想深度,有感情基础的国民意识。反之,假如新加坡好些出色的知识分子,都不得不跑去香港的报章来发表独立的见解,还要被五毛党一流的网民攻击,那就难怪普通的新加坡人,会情愿当不投入感情的经济动物,或觉得自己默默无言,就不亏欠国家什么了。


逆境里的生机?

这次的疫情,反映出新加坡人是有许多不同类型的。很多人似乎消费心态高于危机意识,阻断措施实行前还临时去排长龙买珍珠奶茶。而国家宣布出外不戴口罩要罚款三百元时,也有很多人自封为阻断措施纠察员,专门拍人违例,而最小心眼的还专挑异族人士。

当然,也有不少人是富有同理心的,比如网红普丽蒂,一下子就为生计受疫情影响的客工筹到十几万新元。而一些公民社会的活跃分子和知识分子,也跟工人党和民主党的成员在网上座谈会里,就疫情和总体社会问题发表意见。

有意思的是,新加坡马来报章Berita Harian在开斋节的一个月前刊登新闻说,居家的小型饮食生意,由于疫情关系,不能再运作,否则罚款一千元。结果,有人在网上发起请愿,获得七万多人支持。巫裔环境及水源部部长马善高开始急忙指责人们如此起哄是不负责任的行为,但过几天后,政府却让步了。

另外,国防部长黄永宏日前宣布今年的国庆日将“化逆境为胜利”,把国庆礼包带到家家户户。结果许多新加坡人群起到国庆留言表示不该浪费资源,还有一万多人特别签了个请愿。这或许也代表说,一向强调物质主义的新加坡人,越来越有环保意识了,还是不买政治宣传这一套了?

新加坡的民主化,从第二代领袖的“协商式政治”,到现在第四代的“伙伴式政治”,都说了三四十年了。所谓事在人为,愿意乐观的,就该乐观吧?政治归政治,也不知全球经济下来会是如何,居家办公是否足够温饱,假如未来的日子恐怕会更加灰暗,是否只好珍惜目前多跟家人共处,跟朋友上网清谈的机会?

新加坡人自国家独立以来,长期习惯事事依赖政府,早期移民社会那种互相扶持的精神,如何通过新的网络重新建立,将是一大挑战。而在功利至上和强调服从纪律的大环境下,个人如何秉持对于文化与社会正义的信念,也将是一种考验。

说起来,新加坡每年国庆,都会搬出“红头巾”之类的建国先驱形象,来象征国家如何脱离甘榜生活,如何告别“第三世界”的历史叙事。但同为建筑工人的外劳,竟这么轻易地成为同理心的盲点,或许已经反映出一种中产阶级的心理现象吧。就如大家生活安逸起来,自然而然就会向往《小娘惹》或《摘金奇缘》里的奢华缤纷。新加坡人长期以劳力工作为耻,假设说以前林清祥那个时代的工会运动,和各民族之间团结互助的故事,也要取材拍成电视剧,恐怕左翼色彩太浓,都不晓得有多少观众能够认同了。

总括而言,针对新加坡大选,反对党到目前为止仍未见有多大声势,阻断措施也恐怕会更令他们处于挨打的地位。执政党方面肯定不会掉以轻心,相信到最后一分钟,也会使尽法宝来游说选民,而且大选对第四代的各个年轻部长来说,也是自我表现的大好机会。疫情之下,选民的情绪波动还很难预料,但好戏应该是会有的。

注1:今年3月,范国瀚在大巴窑中民众俱乐部前,展示一张画着笑脸的卡片并上载到推特,结果在5月份遭警方传召协助调查。


作者简介:
黄子明,自由撰稿人,德国文化遗产学博士,主要研究兴趣为新加坡文化史以及多元文化社会,著有《优影振天声:牛车水百年文化历程》一书。

2020年5月31日星期日

【Covid 19-跨界南島評論】(三):為什麼談歧視?

文/王智明(中研院歐美所副研究員)


自2020年初新冠病毒(COVID-19)爆发以来,世界各地已经出现了许多的讨论,不仅公卫与流行病学家不断辩论如何防疫,才可以有效控制疫情扩散、避免经济停滞;法律学者担心防疫过头抑制民权、侵害隐私;连著名的哲学家们亦对防疫措施和例外状态的关系吵成一团,乃至提出文化解释来说明为什么东亚国家普遍控制疫情得当,或是主张疫情之后,世界将不再相同,国际秩序的重心也将有所转移。这些讨论为仍在发展中的疫情及各国的回应,提出了不少针砭,也对未来提出了乐观与悲观并存的展望。尽管如此,时代被一股黑暗庞罩的感觉依然强烈,如何才能走出黑暗,我们亦不清楚。

时代之所以黑暗当然不只是因为疫情罩顶,全球交通与经贸停摆,更是因为新冠病毒的全球传播引爆了人心中的黑暗,而“歧视”正是这个黑暗的核心或症候。疫情爆发以来,歧视的种籽不断地从小而大、由内而外发芽扩散:不只疫情初期中国政府隐匿疫情,致使其他城市民众防堵武汉市民扩散,台湾政府亦以防疫为由,将在台拥有合法居留权的中国籍学生、配偶、研究人员,乃至人在湖北的台胞及其子女,拒于国门之外;美国亦向中国发出禁航令;欧洲和北美更发生了针对亚裔和中国裔人士的言语和肢体暴力,不少人因此无辜受伤,美国的亚裔社群甚至发起武力自卫的行动,以暴抗暴。四月中,广州的非洲社群也因为防疫需要,被赶出家门、强制检疫和缴交护照,而引发了歧视的质疑以及中国与非洲关系的紧张。台湾网民也为了反中情绪与加入世界卫生组织心切,而对世卫秘书长谭德赛施加歧视言语,致使他在世卫的记者会上公开回击,批评台湾政府纵容种族歧视。尤其,随着美国的疫情升温,贵为总统的川普竟然为了逃避责任,恶意称呼新冠病毒为“中国病毒”,招致亚裔社群抗议,也引发全球哗然与甩锅之讥。新冠病毒似乎打开了潘朵拉的盒子,任恶意与歧视四处扩散,并将整个世界卷入这场因病毒而起,但酝酿已久的“反中”风暴。

以台湾为例,疫情初情,政府禁止口罩出口,并针对陆生进行入境管制的举措就遭受许多批评,后来限制滞留湖北的台商及子女回国(非包机不许)的措施,更涉及了对国民行动自由的侵犯;政府及主流媒体坚持使用“武汉肺炎”一词亦引发歧视的质疑。然而,尽管争议不断,在2020总统大选中,以反中保台为口号,挟817万票高民意当选的蔡英文政府,显然无视于这些质疑与批评,非但对陆生、陆配与滞陆台商严防死守(相关讨论,可参考《文化研究》“新冠疫情下的两岸移动”论坛),更纵容网路上的仇恨与极端言论。(当然,中国政府以“一中”政策压缩台湾的国际空间,“以经促统”,甚至不放弃“武统”等举措,加上“一国两制”在香港的破产,以及在西藏、新疆等边疆地区的强硬治理,长期以来给台湾民众形成负面的感受,是不争的事实,但以之合理化歧视与排除,却有碍台湾民主的健康。)结果是,非但解严以来逐渐形成的自由包容的社会气氛慢慢流失,有效的公众讨论与社会沟通也无法进行,批评政府者若不是被讥嘲为“无脑”,就是被恶意“抹红”。

如此一来,政府不只失去了自我反省的能力和意愿,社会也因为歧视更加撕裂,公众的异议空间更形萎缩。因为疫情带来的例外状态,台湾社会仿佛重新回到冷战年代;相较于解严后两岸民间因交流而浮现的善意,蔡英文总统执政下的台湾社会对大陆的敌意更深,一心只想“脱中入美”,希望借着口罩外交、参与国际组织、贡献国际社会等诉求,来换取国际社会对台湾的认可与接纳。 (当然,台湾公民希望台湾能够获得国际社会更多的关注与支持,两岸间的交流也能更为公平和对等,但是以两岸关系为牺牲,无视两岸民众和平意愿与利益的政治操作,却令人难以苟同,对台湾也未必有实质的益处。)由此观察,疫情中对陆籍人士的歧视,与“反中”的政治议程是互相配合的。这也让我们清楚看到“歧视”本身是高度政治化的公众议题。


反思美国亚裔社群的歧视史

歧视,仿佛是附生于新冠病毒上的另一种病毒,虽无形体,却恶毒更剧,让全球社会忙于防疫之际,更穷于应付各种因为文化差异与利益纠葛而产生的政治壁垒与社会撕裂。各种生物技术与数据资讯所形成的边界管控,加上各种维持社交距离、在家防疫的硬性要求,尤其加深了原有的裂痕,也强化了我们对“国家”的要求和期待,必须以共同体边界的明确化来落实。一时间,一个曾经视高度全球化为梦想的世界,好像义无反顾地回到了国家壁垒分明,敌我区分明确的冷战时代。因此,我们不该小觑歧视的作用和意义,尽管所谓“歧视”并不是一个容易明确指称的对象或事件;更多时候,它是一种经年累月堆积起来的印象和感受,是一种基于历史与个人经验的文化敏感。它虽不是明确可见,但清晰可感,乃至可以在身体和心里留下印记和伤疤。

我之所以对歧视“敏感”,很大程度来​​自于对美国亚裔社群历史的学习。美国的亚裔历史,一定意义上,就是一部歧视史:不论是早年被当成苦力引进的华人与菲律宾劳工,被拒绝“白种人”身份的印度移民,或是二战期间被关进集中营的日裔移民,美国亚裔的历史与歧视的印记相关。从“黄祸”威胁论到“模范少数”接纳论,亚裔社群在歧视的历史中挣扎、成长。歧视既是亚裔群体所要反对与抗击的社会力量,也是不同亚裔社群得以走到一起,形成共同认同,乃至同理黑人与其他受压迫的弱势社群(如西语系移民和同志社群)的原因。正是歧视,而且是落实歧视的制度性安排(如入境检疫的要求、身份的给予或拒绝,或集中营)使得这些因为不同原因,先后来到美国的群体感到不受欢迎,无法归属,甚或是无辜经受暴力的对待与折磨(例如1980年代的陈果仁事件,2000年的李文和案或是2014年纽约华裔警察Peter Liang执勤误杀黑人引发的争议)。因为性别、种族、阶级乃至性向或是身障,而被制度性地排除在外,剥夺、或是不被给予身而为人,应有和基本的权利,正是歧视的根本定义,这也是民权运动通常以争取“公民权”为运动轴心的理由,因为“歧视”本质上具有反平等、反人权的性质,而对平等与人权价值的追求正是所有反歧视运动的根本主张。

然而,在日常生活中,如何判定“歧视”并不容易,因为它有时候只是一个眼神、一句不带脏字的恶语、一种下意识的迴避或安排,甚至是不经意的、无心的、不带恶意的行为;它可能只是一种因为差异和缺乏了解而形成的,先入为主的偏见或成见,甚至是一种基于自我防卫的抗拒;这些行为反映的,或许更多是对差异的主观判断,而不一定是“歧视”。的确,在日常生活中,我们难免会对主观上感觉不熟悉、或难以接受的事物抱以“异样的眼光”,但这并不表示我们就必然“歧视”对方。然而,若是这些“异样的眼光”总是落在某些种族、性别、阶级、性向或身体的特征时,再加上我们对于自我价值的肯定与坚持,异样感就可能往歧视的方向滑动,乃至固置在这些特征上。对这些特征的甄别,并将之扩大至具有这些特征的群体,欲透过制度性的安排予以排除或压制,就构成了歧视。藉由排除,歧视所欲构成或巩固的,正是施予歧视的主体,即那个在中文里通常不被表述的“我们”,或是在英文中构成歧视一词的共同体(discrimi-Nation) 。

换言之,从甄别到歧视的滑动中,真正在形成的是共同体的边界,是国家的性质与形状。这也是亚裔经验之于美国历史的意义:透过亚裔被歧视的经验,我们得以看见以移民立国的美国其实未必真的欢迎移民,但是也唯有真心接纳来自五湖四海、各种颜色的移民,美国才能真的称得上“伟大”。反歧视的亚裔观点提醒我们,美国历史其实也是一部歧视与征服的历史,但其价值──如果有的话──恰恰来自于各种移住民反对歧视,让这片土地更为多元和包容的努力。在这个意义上,歧视与国家其实可以被视为一组辩证的关系:国家是在甄别与排除的暴力基础上形成的,但国家真正的价值却在于克服与改变这样的暴力机制,使人得以安于所居,免于恐惧。


隐身于歧视的根本逻辑

由此观之,新冠病毒的暗黑效果──除了造成恐惧和死亡外──就在于给予国家暴力机制一个合法性的借口,使得各种各样的歧视得以堂而皇之、登门入室,不必收敛。如果说反歧视运动赋予共同体一个文明的合法性基础,那么因疫病而扩散的歧视正以合法性为借口,削弱国家的文明基础。诚然,早在新冠疫情发生前,歧视就是人类社会的棘手问题,就算没有新冠病毒,歧视的问题仍然存在,也不易解决。各种歧视,乃至仇恨话语,亦在各地的媒体上传递,不论是欧洲的穆斯林和难民问题、日本针对移民的仇恨言论,或是华人对黑人的歧视,都是人类文明长期以来的未爆弹。但同样无法否认的是,病毒的全球传播使得歧视的问题更被突显,而且更加复杂与胶着,这也让我们看到民族主义、种族主义与文明主义的交缠和同构,更是需要正视与处理的问题,因为在新冠病毒的时代里,它们更化身为、或隐身在,反中国的反全球化论述(如川普对于世界卫生组织的态度)以及美中的新冷战对抗(如美中贸易战里的通讯技术争夺以及台湾问题)中。

这也意味着后冷战全球化时代以来,藉由多边主义与区域整合所创造出来的短暂与部分和平,可能进入更大的震荡;原来的全球体系治理模式(如各式各样的国际组织与国际规范)也可能得进行重整。在这些更大、更实质议题的笼罩之下,歧视问题或许表面上看起来不是主要的矛盾,但它却是隐身其下的根本逻辑──甄别敌人与朋友,划定边界和阵营,表述价值和意义。我们则可能在这些甄别、划界与表意的引导下,被迫站队或无语失声,更加撕裂,也更加地无法应对真实且重要的问题。歧视之所以重要,正是因为它往往以其热切及冷峻,遮蔽了更为重要的问题,并且阻断了讨论问题的其他可能。

这样的感受在台湾尤其强烈。一方面台湾近三十年以来的民主化与本土化运动,从反国民党威权到反中国霸权,这条道路上埋下了许多歧视的因子,从省籍冲突逐渐转化为统独认同,再而进化成2020总统大选中,在反中保台旗帜下“英粉”与“韩粉”的互相奚落和仇视。然而,这些看似冲突的组语,其实未必是真实的矛盾,但却很容易被激化为绝对的斗争,从而遮蔽了隐身在省籍、统独与蓝绿标签下的争权夺利与历史问题。同时,权力与历史问题不只被表面化为反中和保台的零和选择,更被渲染为一种文明的距离,乃至能否在国际秩序的震荡中图谋自我最大利益的选择。反歧视运动所蕴含的伦理与平等原则,原本是台湾民族主义的一股批判意识,在这样过程中被忽视,甚至自我否定了,仿佛为了对抗敌人,就可以放弃自身的伦理原则,或是予之合理化。另一方面,从政权本土化到国家台湾化这条政治路径的确立,也将台湾的生存问题窄化为一种国家安全的选择,并以之为剑(例如以“反渗透法”之名)向公民磨刀霍霍,予之警惕和规训。

这使得“反中”从反抗压迫这种具有正当性的情绪,逐渐成为一种甄别敌我的边界话语,并在疫情肆虐的当下,成为巩固政权的武器,从而合法化一切在疫情当中针对中国籍人士和大陆台商的歧视对待,即令代价是造成两岸关系与台海和平的紧张,也在所不惜。这也使得歧视不仅仅是异样眼光和差别对待而已,更是一种夹杂了民族主义、种族主义与文明主义的政治工程。台湾区辨于中国的种种尝试(如正名运动或即将展开的修宪,乃至制宪工程),也就不只是台湾的家务事而已,而总已被包裹在国际政治与美中对抗的盘算之中。说到底,歧视的政治性正是我们不当小觑歧视的理由,也正是我们应该继续讨论歧视的原因。或许我们无法解决歧视,但是透过掀开歧视所遮蔽与渲染的,我们或许更能面对自己内心的阴暗,体会和思考这个黑暗的时代是怎么形成的。

5/20/2020初稿
5/22/2020修改
5/24/2020再改


作者简介:
王智明,现任台湾中研院欧美所副研究员以及《文化研究》学刊主编。

2020年5月24日星期日

【Covid 19-跨界南島評論】(二)疫情下思考:安全、衝突與日常生活

文/苏颖欣(澳洲国立大学亚洲与太平洋研究院博后)

在澳洲生活不过半年多,却经历两次紧急状态。去年底林火肆虐,每天骑脚车上下班都呼吸着烧焦味。黄昏时,夕阳在土黄色烟霾中更显巨大火红,经过学校操场时总会想起俄罗斯电影《烈日灼身》那颗毒太阳。后来回马过年,逃过了1月份最糟糕的情况,当时坎贝拉是全球空气最差的城市。这场林火烧毁了澳洲1200万公顷的土地,悉尼著名的蓝山公园烧了八成。34人死亡,2700栋房子损坏,12亿只动物葬身火海……不久林火缓了,坎贝拉却在一场夏日大雨后下了冰雹,高尔夫球大小的冰雹砸碎了许多车子和房子。澳洲国立大学有120多栋建筑物损坏,继林火后校园再次紧急关闭。

2月份回到澳洲,开学气氛诡异。校园在经历林火和冰雹后,虽不能用满目疮痍来形容,却也伤痕累累。同时,老师们忙着处理线上教学,因大批中国学生无法入境澳洲回校上课,校园人数也明显少了许多。2月底马来西亚发生令人错愕的政变,疫情很快被大家抛诸脑后(事后也证明政变空窗期酿成抗疫危机)。3月初,慕尤丁宣誓就职隔两天,我的工作单位办了一场关于政变的讨论会,教室挤满了50几人,都是关心东南亚政治的学者、马来西亚留学生和旅居澳洲多年的大马人。没想到那是这学期或本学年最后一场“近距离”活动,当时全澳肺炎病例有30起,校方几乎天天寄信更新状况,要我们做好防疫准备。不到两周,澳洲病例破300,多州属颁布紧急状态,澳国大也宣布全面采取线上教学,教职员都必须改为在家上班,校园关闭至6月底。

澳洲地广人稀,首都坎贝拉人口不到40万,和720万人口的大吉隆坡(巴生谷)不可比拟。上班路上接触的人不多,研究员也都有独立办公室,但校方还是规定全体教职员不能到校,以保护必须留校工作的职员安全(例如警卫、器材部门等)。“安全”是全球抗疫期间最常看见的字眼,要杜绝任何可能接触和传播病毒的风险和危险。勤洗手、维持社交距离、避免出门……这些都是政府不厌其烦宣导的信息。澳国大的海报更胜一筹,要每个人都表现得像自己得了肺炎一样,并且有意识地不能传染给别人(Behave as if you have Covid-19 and are conscious of passing it on!)。“人人都得肺炎”是个怎样的场景?那是人与人之间心理和身体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因为我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我多希望你能离我远一点!


                                              (照片:作者提供)
病毒的“外来性”

由于病毒总被设定为外来的、入侵的,各国的锁国政策也彰显这种区分边界内外的逻辑,社会上对“外人”的排斥、恐惧和污名化,更是层出不穷。病毒刚开始在中国爆发以来,美国、欧洲和澳洲等地对亚裔的暴力和歧视,在日常生活和网络上数不胜数。特朗普频频称新冠病毒为“中国病毒”(Chinese virus)更是有目标性地攻击对手和转嫁责任。在澳洲墨尔本,两位华裔留学生在市中心无故被拳打脚踢和打劫,攻击者大喊“回到中国去!”,而两人其实来自新加坡和马来西亚。亦有华裔家庭的住家在午夜遭喷漆破坏,暴徒更以大石头砸坏窗户。

亚裔和华裔在西方社会受到种族歧视并非一日之寒,而且这也和是不是中国籍毫无关系。然而,与其共同抵抗结构性的歧视和污名化,一些来自新马台港的华裔却认为自己“被中国害惨了”,希望攻击者认清“我不是中国人”。这不仅内化了西方社会对“落后民族”的歧视和排外思维,也彰显了自命进步文明的逻辑傲慢。将中国人视为共产独裁政权下的落后“他者”,而自诩拥抱自由民主进步价值的“自我”比别人优等,何尝不是冷战反共因素的历史结果。与此同时,危机时刻通过排除异己、怪罪他人,来减缓自身压力和紧张以获得安全感的心理机制,其效果往往是加强版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大马人这期间对移工和罗兴亚难民的仇视,可见一斑。

回头看澳国大张贴的海报,这番将病毒内化于自己的宣导,似乎有意识抵抗排外思维,把责任归属转移到自我身上,也是突破盲点的一番“苦心”。尤其,的确有新冠肺炎患者在毫无症状下被确诊感染,“人人都得肺炎”的假设彷彿才能让人在日常生活中与他人保持免于感染的“安全距离”。于是,各商店限制进场人数,地面贴上相距一公尺的标识,超市收银台也架起了玻璃板,拉远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我的确在超市拿东西时无意识靠向右边,一旁的白人女士立即退了一步,用双手向我比了个大叉,示意我不要靠近。彷彿在说,我管好自己的距离,你最好也离我远一点。“人人都得肺炎”的社会,安全感是用怀疑和疏离换来的。亚裔面孔的人,可能要多怀疑一些。

囤积的恐慌心理

不过,人要获取安全感,怎能不依赖、不抓着什么东西呢?3月份疫情直线上升之际,澳洲各地超市和杂货店涌现囤积日用品的人潮,以致商店必须限制个人购买量。架上的面粉、干粮、洗手液等被一扫而光,最令世界惊奇的莫过于大量囤积厕纸的现象了。据我的观察,即便生产商和政府不断强调厕纸供应充足,3月初开始在各大小超市已经买不到厕纸,要到4月中旬才恢复。

公共卫生危机时刻,人们“恐慌购买”(panic buying)的不是粮食口罩等必需品,而是厕纸,无不令人称奇。澳洲首相也忍不住呼吁民众:别囤积了,很荒谬,这不是澳洲人的行为(un-Australian)。“文明的澳洲人”这等自豪感,此时面对挑战了。西方人没有如厕后以水净身的习惯,厕纸是在这场疫病中保持干净文明的最后尊严。这不禁让人想起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所说的“肛门性格”。他认为婴儿在对排便有感的“肛门时期”,因父母的训练而知道什麽是整洁卫生,不能弄脏裤子和家里地板,否则会受惩罚或惹父母生气。在这样的压力和害怕下,儿童首次学会如何压抑和控制自己,如何有自主性。弗洛伊德认为,这阶段的训练发展如果过于严苛或过于松散,会在成人时期体现出滞留的“肛门性格”——例如洁癖、强迫症、吝啬、顽固等。特别在受到压力或创伤后,人可能发展出“退化作用”的心理防卫机制,回到肛门时期。这么说来,疫情压力造成的恐慌,让厕纸成为人们保有整洁、秩序和自主性的最后一道防线了。

媒体报道,有人在3月份囤积了150包(约5000卷)厕纸,近来疫情缓和后要求退货,被超市拒绝。几年都用不完的厕纸,却也占据家裡不小空间。望着家中堆叠成山的厕纸和粮食,或许人才能在孤立隔离的状态下,获得某种安全感。厕纸是文明的象征,还是人类求生本能的体现,这时已分不清了。

疫情期间,澳洲不少超市都在收银台架起玻璃隔板。(照片:作者提供)

为了你的安全

另一方面,这一波全球抗疫也延伸出许多值得反思的“安全”问题。当我们为了日常生活安全(safety)服从抗疫规范,却也同时将生存安全(security)制定交给了国家。人类学家项飚认为,在疫情中,“人生安全”与“国家安全”的界限几乎不存在了;甚至,人生安全在很大程度上要靠国家安全的手段来保障(注1)。危急时刻,国家“为了安全”而制定出各种规范和法律,其强硬程度和任意性在现代民主体制裡是少见的。人们也“为了安全”服从临时法律,挞伐违反限令的公民。然而,在民主制度不稳定和不透明的国家,人民此时对政府的信任,也有可能被利用来助长制度化的威权治理。

在马来西亚,抗疫行动就是在“国家安全理事会”领导下进行。这几年来备受争议和批评的《2016年国家安全理事会法令》,正是维持如今国安会行动合理性的基础。希盟未守诺废除法令,安华的司法挑战也不成功,这次疫情就赋予国安会表现的机会。然而,也有律师指出国安会权力的模糊性,认为此次抗疫行动应该是在传染病法令下,由卫生部主导,不应由国安会发出指令(注2)。目前,国安会似乎并未祭出最受争议的手段,例如无需元首同意就可宣布“保安区”,以紧急状态手段控制政府机构、调派军队和入侵民众生活等。不过,政府和执法单位此时已有充足条件和权力,以“人生安全”和“国家安全”为名采取更激烈的行动,人民甚难不依。

另一个必须警惕的“安全”问题则是网络。居家抗疫时期,我们比任何时候更依赖网络和电子用品。视讯软体Zoom的隐私政策和安全问题已为人诟病,澳国大近来也因要求学生下载远程监控软件参加期末考试,引起学生联署抗议。全球多所大学已使用Proctorio来监考,这个软件有人脸侦测功能,可监视学生考试期间的可疑行为,例如眼球运动、背景活动、上网讯息,也可追踪电脑的键盘活动等。考试结束后,软件将生成每个学生的监控报告,向大学汇报“可疑指数”。这些包括录音录影在内的资讯,将储存在软件伺服器中,允许大学获取和使用。

疫情期间,为了你我的safety,我们是否还有维护security的资本?

工作家庭合一/冲突

足不出户的抗疫生活是新常态,把工作带回家的坏习惯也成了必要的新常态。居家抗疫尽显阶级问题,相较于无家可归和居住环境恶劣的民众,能够待在家、保持社交距离已属特权。在校园关闭以前,澳国大给了我们两天缓冲期,我和同事们大包小包把书、电脑、椅子等用品搬回家,就不得再进入校园。自此,我租来的小套房就是办公室,餐桌成了工作台。

人人都居家工作的这期间,家庭和工作正式合一,而往往工作更优先于家庭,让人必须为公司牺牲家庭时间。我的学校尚算体恤需打卡上班的职员,只要每週能在家达到七成的工作时间(35小时中的25小时),就可领全薪。有小孩的同事,因托儿所和学校关闭而必须边在家工作,边照顾小孩。一次和副院长视讯开会,她的儿子突然抱着猫咪跑到镜头前找妈妈,然后就坐着不愿离开了。可以一窥同事的家庭生活,开始时自然有趣,但对于必须兼顾家庭、教学和研究的女性学者,可一点也不好玩。

工作和生活平衡(work-life balance)几乎是乌托邦幻想,新加坡社会学者张优远(Teo You Yenn)就说,工作生活冲突(work-life conflict)的社会现象早已是文化一部分(注3)。尤其,这现象亦是高度性别和阶级化的——女性必须承担更重的家务和照护工作,越底层女性面对的压力越大。同时,抗疫期间孩子们都不能到学校上课,教育的工作又加重在妈妈肩上。这时,家庭教育、学习器材、居家环境舒适度等因素都影响每个孩子的学习,贫富差距的不平等问题也越加明显。


家庭,往往被视为社会和国家最核心的组成部分。疫情之下,家更突然被赋予保护社会和国家“安全”的重大角色。然而,家庭中的种种问题,例如家庭暴力、生活精神压力、性别角色、家庭教育等向来极少受到马来西亚政府关心,以致似乎所有和“国家发展”无直接关系的社会和家庭问题,都丢到同一个部门处理。“妇女、家庭与社区发展部”处理任何有关儿童、妇女、家庭、社区、老人、无家者、身障者、受灾者等的福利和社会问题。因此,也几乎是可以预见的,长期负担过重的妇女部在抗疫期间慌了手脚,加上新任部长的无能,只能频频闹出可悲的笑话了。(编注:大马颁布限行令初期,妇女、家庭及社会发展部提醒女性居家工作期间,应在家化妆办公、模仿小叮当的声音向丈夫撒娇,以确保“家庭和谐”。此事引来社会舆论批评,该部门最终将帖文从脸书撤除。https://www.malaysiakini.com/news/517857




注解:
注1:项飚,“‘点对点’与流动的‘安全化’”,澎湃新闻,2020年4月27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7161143

注2:Charles Hector, “Special task force maybe – but not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 – should assist health ministry”, Aliran, 31 Mar 2020. 

注3:Teo You Yenn,“In this zombie apocalypse, your homework is due at 5pm”, Academia.sg, April 9,2020. https://www.academia.sg/academic-views/in-this-zombie-apocalypse-your-homework-is-due-at-5pm/



作者简介:
苏颖欣,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文学博士,澳洲国立大学亚洲与太平洋研究院博士后。吉隆坡“亚答屋84号图书馆”和青年知识团体“业余者”共同创办人、“南岛”成员。研究兴趣为东南亚历史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