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24日星期日

【Covid 19-跨界南島評論】(二)疫情下思考:安全、衝突與日常生活

文/苏颖欣(澳洲国立大学亚洲与太平洋研究院博后)

在澳洲生活不过半年多,却经历两次紧急状态。去年底林火肆虐,每天骑脚车上下班都呼吸着烧焦味。黄昏时,夕阳在土黄色烟霾中更显巨大火红,经过学校操场时总会想起俄罗斯电影《烈日灼身》那颗毒太阳。后来回马过年,逃过了1月份最糟糕的情况,当时坎贝拉是全球空气最差的城市。这场林火烧毁了澳洲1200万公顷的土地,悉尼著名的蓝山公园烧了八成。34人死亡,2700栋房子损坏,12亿只动物葬身火海……不久林火缓了,坎贝拉却在一场夏日大雨后下了冰雹,高尔夫球大小的冰雹砸碎了许多车子和房子。澳洲国立大学有120多栋建筑物损坏,继林火后校园再次紧急关闭。

2月份回到澳洲,开学气氛诡异。校园在经历林火和冰雹后,虽不能用满目疮痍来形容,却也伤痕累累。同时,老师们忙着处理线上教学,因大批中国学生无法入境澳洲回校上课,校园人数也明显少了许多。2月底马来西亚发生令人错愕的政变,疫情很快被大家抛诸脑后(事后也证明政变空窗期酿成抗疫危机)。3月初,慕尤丁宣誓就职隔两天,我的工作单位办了一场关于政变的讨论会,教室挤满了50几人,都是关心东南亚政治的学者、马来西亚留学生和旅居澳洲多年的大马人。没想到那是这学期或本学年最后一场“近距离”活动,当时全澳肺炎病例有30起,校方几乎天天寄信更新状况,要我们做好防疫准备。不到两周,澳洲病例破300,多州属颁布紧急状态,澳国大也宣布全面采取线上教学,教职员都必须改为在家上班,校园关闭至6月底。

澳洲地广人稀,首都坎贝拉人口不到40万,和720万人口的大吉隆坡(巴生谷)不可比拟。上班路上接触的人不多,研究员也都有独立办公室,但校方还是规定全体教职员不能到校,以保护必须留校工作的职员安全(例如警卫、器材部门等)。“安全”是全球抗疫期间最常看见的字眼,要杜绝任何可能接触和传播病毒的风险和危险。勤洗手、维持社交距离、避免出门……这些都是政府不厌其烦宣导的信息。澳国大的海报更胜一筹,要每个人都表现得像自己得了肺炎一样,并且有意识地不能传染给别人(Behave as if you have Covid-19 and are conscious of passing it on!)。“人人都得肺炎”是个怎样的场景?那是人与人之间心理和身体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因为我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我多希望你能离我远一点!


                                              (照片:作者提供)
病毒的“外来性”

由于病毒总被设定为外来的、入侵的,各国的锁国政策也彰显这种区分边界内外的逻辑,社会上对“外人”的排斥、恐惧和污名化,更是层出不穷。病毒刚开始在中国爆发以来,美国、欧洲和澳洲等地对亚裔的暴力和歧视,在日常生活和网络上数不胜数。特朗普频频称新冠病毒为“中国病毒”(Chinese virus)更是有目标性地攻击对手和转嫁责任。在澳洲墨尔本,两位华裔留学生在市中心无故被拳打脚踢和打劫,攻击者大喊“回到中国去!”,而两人其实来自新加坡和马来西亚。亦有华裔家庭的住家在午夜遭喷漆破坏,暴徒更以大石头砸坏窗户。

亚裔和华裔在西方社会受到种族歧视并非一日之寒,而且这也和是不是中国籍毫无关系。然而,与其共同抵抗结构性的歧视和污名化,一些来自新马台港的华裔却认为自己“被中国害惨了”,希望攻击者认清“我不是中国人”。这不仅内化了西方社会对“落后民族”的歧视和排外思维,也彰显了自命进步文明的逻辑傲慢。将中国人视为共产独裁政权下的落后“他者”,而自诩拥抱自由民主进步价值的“自我”比别人优等,何尝不是冷战反共因素的历史结果。与此同时,危机时刻通过排除异己、怪罪他人,来减缓自身压力和紧张以获得安全感的心理机制,其效果往往是加强版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大马人这期间对移工和罗兴亚难民的仇视,可见一斑。

回头看澳国大张贴的海报,这番将病毒内化于自己的宣导,似乎有意识抵抗排外思维,把责任归属转移到自我身上,也是突破盲点的一番“苦心”。尤其,的确有新冠肺炎患者在毫无症状下被确诊感染,“人人都得肺炎”的假设彷彿才能让人在日常生活中与他人保持免于感染的“安全距离”。于是,各商店限制进场人数,地面贴上相距一公尺的标识,超市收银台也架起了玻璃板,拉远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我的确在超市拿东西时无意识靠向右边,一旁的白人女士立即退了一步,用双手向我比了个大叉,示意我不要靠近。彷彿在说,我管好自己的距离,你最好也离我远一点。“人人都得肺炎”的社会,安全感是用怀疑和疏离换来的。亚裔面孔的人,可能要多怀疑一些。

囤积的恐慌心理

不过,人要获取安全感,怎能不依赖、不抓着什么东西呢?3月份疫情直线上升之际,澳洲各地超市和杂货店涌现囤积日用品的人潮,以致商店必须限制个人购买量。架上的面粉、干粮、洗手液等被一扫而光,最令世界惊奇的莫过于大量囤积厕纸的现象了。据我的观察,即便生产商和政府不断强调厕纸供应充足,3月初开始在各大小超市已经买不到厕纸,要到4月中旬才恢复。

公共卫生危机时刻,人们“恐慌购买”(panic buying)的不是粮食口罩等必需品,而是厕纸,无不令人称奇。澳洲首相也忍不住呼吁民众:别囤积了,很荒谬,这不是澳洲人的行为(un-Australian)。“文明的澳洲人”这等自豪感,此时面对挑战了。西方人没有如厕后以水净身的习惯,厕纸是在这场疫病中保持干净文明的最后尊严。这不禁让人想起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所说的“肛门性格”。他认为婴儿在对排便有感的“肛门时期”,因父母的训练而知道什麽是整洁卫生,不能弄脏裤子和家里地板,否则会受惩罚或惹父母生气。在这样的压力和害怕下,儿童首次学会如何压抑和控制自己,如何有自主性。弗洛伊德认为,这阶段的训练发展如果过于严苛或过于松散,会在成人时期体现出滞留的“肛门性格”——例如洁癖、强迫症、吝啬、顽固等。特别在受到压力或创伤后,人可能发展出“退化作用”的心理防卫机制,回到肛门时期。这么说来,疫情压力造成的恐慌,让厕纸成为人们保有整洁、秩序和自主性的最后一道防线了。

媒体报道,有人在3月份囤积了150包(约5000卷)厕纸,近来疫情缓和后要求退货,被超市拒绝。几年都用不完的厕纸,却也占据家裡不小空间。望着家中堆叠成山的厕纸和粮食,或许人才能在孤立隔离的状态下,获得某种安全感。厕纸是文明的象征,还是人类求生本能的体现,这时已分不清了。

疫情期间,澳洲不少超市都在收银台架起玻璃隔板。(照片:作者提供)

为了你的安全

另一方面,这一波全球抗疫也延伸出许多值得反思的“安全”问题。当我们为了日常生活安全(safety)服从抗疫规范,却也同时将生存安全(security)制定交给了国家。人类学家项飚认为,在疫情中,“人生安全”与“国家安全”的界限几乎不存在了;甚至,人生安全在很大程度上要靠国家安全的手段来保障(注1)。危急时刻,国家“为了安全”而制定出各种规范和法律,其强硬程度和任意性在现代民主体制裡是少见的。人们也“为了安全”服从临时法律,挞伐违反限令的公民。然而,在民主制度不稳定和不透明的国家,人民此时对政府的信任,也有可能被利用来助长制度化的威权治理。

在马来西亚,抗疫行动就是在“国家安全理事会”领导下进行。这几年来备受争议和批评的《2016年国家安全理事会法令》,正是维持如今国安会行动合理性的基础。希盟未守诺废除法令,安华的司法挑战也不成功,这次疫情就赋予国安会表现的机会。然而,也有律师指出国安会权力的模糊性,认为此次抗疫行动应该是在传染病法令下,由卫生部主导,不应由国安会发出指令(注2)。目前,国安会似乎并未祭出最受争议的手段,例如无需元首同意就可宣布“保安区”,以紧急状态手段控制政府机构、调派军队和入侵民众生活等。不过,政府和执法单位此时已有充足条件和权力,以“人生安全”和“国家安全”为名采取更激烈的行动,人民甚难不依。

另一个必须警惕的“安全”问题则是网络。居家抗疫时期,我们比任何时候更依赖网络和电子用品。视讯软体Zoom的隐私政策和安全问题已为人诟病,澳国大近来也因要求学生下载远程监控软件参加期末考试,引起学生联署抗议。全球多所大学已使用Proctorio来监考,这个软件有人脸侦测功能,可监视学生考试期间的可疑行为,例如眼球运动、背景活动、上网讯息,也可追踪电脑的键盘活动等。考试结束后,软件将生成每个学生的监控报告,向大学汇报“可疑指数”。这些包括录音录影在内的资讯,将储存在软件伺服器中,允许大学获取和使用。

疫情期间,为了你我的safety,我们是否还有维护security的资本?

工作家庭合一/冲突

足不出户的抗疫生活是新常态,把工作带回家的坏习惯也成了必要的新常态。居家抗疫尽显阶级问题,相较于无家可归和居住环境恶劣的民众,能够待在家、保持社交距离已属特权。在校园关闭以前,澳国大给了我们两天缓冲期,我和同事们大包小包把书、电脑、椅子等用品搬回家,就不得再进入校园。自此,我租来的小套房就是办公室,餐桌成了工作台。

人人都居家工作的这期间,家庭和工作正式合一,而往往工作更优先于家庭,让人必须为公司牺牲家庭时间。我的学校尚算体恤需打卡上班的职员,只要每週能在家达到七成的工作时间(35小时中的25小时),就可领全薪。有小孩的同事,因托儿所和学校关闭而必须边在家工作,边照顾小孩。一次和副院长视讯开会,她的儿子突然抱着猫咪跑到镜头前找妈妈,然后就坐着不愿离开了。可以一窥同事的家庭生活,开始时自然有趣,但对于必须兼顾家庭、教学和研究的女性学者,可一点也不好玩。

工作和生活平衡(work-life balance)几乎是乌托邦幻想,新加坡社会学者张优远(Teo You Yenn)就说,工作生活冲突(work-life conflict)的社会现象早已是文化一部分(注3)。尤其,这现象亦是高度性别和阶级化的——女性必须承担更重的家务和照护工作,越底层女性面对的压力越大。同时,抗疫期间孩子们都不能到学校上课,教育的工作又加重在妈妈肩上。这时,家庭教育、学习器材、居家环境舒适度等因素都影响每个孩子的学习,贫富差距的不平等问题也越加明显。


家庭,往往被视为社会和国家最核心的组成部分。疫情之下,家更突然被赋予保护社会和国家“安全”的重大角色。然而,家庭中的种种问题,例如家庭暴力、生活精神压力、性别角色、家庭教育等向来极少受到马来西亚政府关心,以致似乎所有和“国家发展”无直接关系的社会和家庭问题,都丢到同一个部门处理。“妇女、家庭与社区发展部”处理任何有关儿童、妇女、家庭、社区、老人、无家者、身障者、受灾者等的福利和社会问题。因此,也几乎是可以预见的,长期负担过重的妇女部在抗疫期间慌了手脚,加上新任部长的无能,只能频频闹出可悲的笑话了。(编注:大马颁布限行令初期,妇女、家庭及社会发展部提醒女性居家工作期间,应在家化妆办公、模仿小叮当的声音向丈夫撒娇,以确保“家庭和谐”。此事引来社会舆论批评,该部门最终将帖文从脸书撤除。https://www.malaysiakini.com/news/517857




注解:
注1:项飚,“‘点对点’与流动的‘安全化’”,澎湃新闻,2020年4月27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7161143

注2:Charles Hector, “Special task force maybe – but not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 – should assist health ministry”, Aliran, 31 Mar 2020. 

注3:Teo You Yenn,“In this zombie apocalypse, your homework is due at 5pm”, Academia.sg, April 9,2020. https://www.academia.sg/academic-views/in-this-zombie-apocalypse-your-homework-is-due-at-5pm/



作者简介:
苏颖欣,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文学博士,澳洲国立大学亚洲与太平洋研究院博士后。吉隆坡“亚答屋84号图书馆”和青年知识团体“业余者”共同创办人、“南岛”成员。研究兴趣为东南亚历史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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